,直到三更明月下西楼她还醒着,直到天快亮了,她才睡了会儿,没一个钟点儿就被这张老床摇醒了。
她觉得傅少奶奶能坚持到两年后遇难,而不是被床的栏杆掉下来压死已经算是幸运之极。按理说这床明明是卯榫结构,怎么会这么不结实。
这张一百多岁的红木床,相比卧室里的其他西式家具算是个老寿星了,因此也格外的突兀,不过这种褪色的红与屋里的色调倒是一致。屋里的色调以墨绿和暗红为主,辅以暗金和漆黑色,这种色调搭配仿佛是从拉斐尔的画里复刻出来的。一个对文艺复兴时期感兴趣的人,想必对希腊文化接受得也很好。如果杜加林不是这种身份,他俩或许还聊得来。
但傅少爷和傅少奶奶,犹如新地主和旧贵族,工人与资本家,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只是她不是傅少奶奶,没有那种人口众多的大宅子里滋生出来的精明,与傅与乔这样的商人斗智斗勇,怕是会死得很惨。她家里只两个人,每次和她奶奶斗争都处于被压制状态。她小时候为了吃糖踩着凳子伸手去够柜子上的糖盒,满怀希望地剥开糖纸,结果发现里面竟是土块。她实在算不上精明。
想到这儿,杜加林摸了摸自己额头的痘,越来越大了。
杜加林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趿着木底儿绣花拖鞋走到穿衣镜前,她身上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苹果绿府绸背心,胸脯鼓涨涨的,浸出汗来。当时女性睡觉时穿的衣服也要到达膝盖以下,上海大规模的妇女服装解放运动要到两年后才能开始。傅少奶奶没有见到,杜加林不知道见不见得到。
这张脸,和她是一模不一样。单眼皮肿眼泡,眼睛狭长,眼尾略弯,嘴唇上薄下厚,据面相学说是旺盛的特征。可傅少奶奶清心寡欲守了五年活寡,没有一宗桃色绯闻,这也从侧面证明了面相的不可靠。她只来到这个世界十多天,就让傅少奶奶的身体老了两岁,当时她在医院,脸色虽然苍白,但远没现下这么憔悴。
额头冒痘,眼睛有红血丝,黑眼圈像是用墨晕染的,非常均匀且黑,用西蒙香蜜粉遮了好几层,也才遮了一半。
化完妆又要换衣服,颠过来倒过去的换。傅少奶奶在二楼专弄了一个衣帽间。换了一个来小时,也不过换了一小半衣服。太隆重怕傅与乔轻视,太随便又怕傅与乔觉得自己不受重视,总是没有十分满意的。
换来换去,终于选定了一件水粉色的电光绸裙子,这裙子裙长及膝,袖子到手肘处聚拢,中间有一个同色系的缎带蝴蝶结收束腰身。有限的资料显示傅与乔不喜欢旧式女人,所以她特意换了西式打扮。因为只有一件裙子,也不会显得太过正式。
正在杜加林觉得自己打扮停当的时候,五姨娘又风风火火地来了,高跟皮鞋在木质地板上发出蹬蹬蹬的声音。
五姨娘一见到杜加林,便对她的衣着进行了批评。她认为杜加林穿衣的大方向就错了。她这种长相适合中式打扮,穿西洋衣服反倒失了特色。而且最重要的是傅与乔在国外见了那么多的外国女人,金发碧眼露胳膊袒膀子的也看腻了,回国来也是要换换新的口味,此刻他肯定最需要中国女人的含蓄美,怎么还能穿西式衣服呢?
杜加林认为五姨娘的话不无道理,充分体现了辩证思维。她想到了妇女杂志里登的百褶装,衣橱里有一件簇新的苹果绿百褶裙,上袄下裙。五姨娘看了她一眼,说道这种衣服二十年前就在有人穿,有什么新鲜,今天你得穿点儿不一样的。
五姨娘又特地回了主楼,从她的衣橱里拿出一件夏天穿的单旗袍,也有人叫旗衫。1925年的旗袍大都不开叉,也不会过多体现女性的曲线,总体以宽松为主。但五姨娘这件白底莲叶的旗袍开叉开得比三十年代还要过分,直接开到腰上去了。
“这衣服怎么穿啊?”杜加林看着这夸张的开叉,不由得问了一句。
“你在里面套件衬裙不就得了。”
在五姨娘的催促下,杜加林只好换上了这件府绸旗袍,旗袍外面罩着一层纱,并在里面套上了淡绿色的衬裙。
衣服换了,妆容首饰自然也得换。五姨娘给杜加林盘了一个圆髻,用墨绿色的发网给罩上,又插了一个玉钗。红宝石耳环也换成了翡翠玉坠,珐琅金镯子变成了翠玉镯子。漆皮鞋变成了绣花布鞋,白底白花,花是一朵完整的栀子花,颜色很是素净,鞋子中间有两个镂空的银钱搭襻儿。
五姨娘拉着杜加林去照镜子。镜子里的杜加林,确实比穿那件裙子时多了几分韵致。
傅少奶奶的美是中式的,可惜傅与乔不是范柳原,他对这种美毫无兴致。
杜加林虽然觉得傅与乔大概率对她这件衣服会皱眉,但是也不想再折腾了,因为再折腾也不能让傅与乔满意。一个盒子,里面的珠子不讨人喜欢,盒子再好看也于事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