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不理会,目不斜视向前走。
牧师这才看清他肩上扛着个“尸体”,吓了一跳,随后露悲悯的神色,在胸画了个十字。
“愿这个怜的灵魂安息。阿门。”
年冷笑一声,并不理会。
林玉婵觉得头脑昏沉,强烈的睡意一阵阵涌来。身体已经感觉不到冷热,偶尔意识漂浮,似乎升上半空,看到“己”被人像驮个麻袋一样走。
“我不死,”她想,“我还不知穿到哪年了呢。”
她咬,用疼痛撕裂混沌的神智,慢慢掌控这具失灵的身体。她拼命屈伸手指,指尖碰到年背后的辫梢。
她攒了不知多久的力气,终于合拢手指,捏着他的辫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一带——
年还在唠唠叨叨的语,肩上的死尸忽然动了!
“嗷!”
他一蹦三尺高,奈何“尸体”被他己绑在腰上,没甩去,反而耷拉着手脚转了半圈,转到他面前。“尸体”那凹陷的眼窝微微翕动,蓦地挣开一双大眼,晕头转向地跟他面面相觑。
“鬼呀——”
他一屁股坐地上,手忙脚乱地解绳子,奈何缠太紧,反而越解越牢靠,急得他腿肚子转筋,紧绷的脸上破了功,一个劲念叨:“阿妹阿妹,我好心葬你,你不恩将仇报啊……”
林玉婵忍不住笑了。
大概是这一笑散发点活气,年抚着心,试探着问:“你你你……你没死?”
她用力睁开眼,这才看清他的长相。他不到弱冠年纪,脸上初显棱角,眉眼生得柔和,嘴唇却时时向抿,显年人特有的青涩的孤僻。不过他现在被吓的不轻,表情管理尚不到位,一张脸上五光十色,平白多增五分烟火气。
他身材颀长,头上戴着当地人常用的凉帽。但和街上其他贫苦百姓不,他的脊背是挺直的,肩膀将衣裳撑得绷紧,勾勒半面硬朗的胸膛。
“喂,我问你话呢,”注意到“死人”在看,他瞪着眼睛强行凶狠,“你到底死没死?”
林玉婵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她的身体忽然又有感觉了,冷得牙关打战,浑身发抖。年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缩回手。
“回光返照。”他叹气,断定,“年夏天不好过,半个广州城都打摆子,听说巡抚的小孙子都病了,汤药吃了几百两银子也没挺过去。所以你且放宽心,生死有命……”
林玉婵发着抖,心想:打摆子?
很好,至知道了己的死因:恶性疟疾。
年提起她的身子,待要把她重新负起来,林玉婵拼命挣扎,死命抓他的辫子。
“干什啊,抓疼我了!”年不满,“算啦,帮人帮到死,我给你找个郎中去——治不好你也别怪我。你还有什遗愿,以先说给我听听……”
林玉婵用力吸气,终于发一声嘶哑的`吟。
“什?”年把耳朵凑近她的嘴唇,“大声些。”
“不去……”林玉婵终于听到了“己”的声音,暗哑无力,“郎中……”
“不去——不找郎中?”年疑惑,“你要直接去义冢?”
林玉婵用
力咬嘴唇,混不清地吐几个字。
她不知道老天爷是想让她活还是死,但她知道,以这种回光返照的状态,就算再几百两银子的汤药,己多半还是免不了扑街。
她必须抓住最后这几分钟……疟疾……
“你说什?”年明显受了惊吓,“教堂?那个洋人庙?”
林玉婵给他一个恳求的眼神,型说:“快。”
年的目光转为警惕,“你……你信洋教?”
林玉婵虚弱地摇头。但她要赌一把。
“帮人帮到死,求你了。”
年拧了眉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敏官天晦气。”
他冷笑,扛起她转身。
*
西洋牧师仍旧在笑容满面地发粥。看到刚才那“死人”睁眼,也吓一跳。
“我亲爱的孩子,你是需要临终祷告吗?我头一次见到如此虔诚的中国人……”
林玉婵声音嘶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开。
“您有奎宁吗?”
牧师不解,“什?”
“奎宁。Quinine。”
第2章
林玉婵感觉己身上的高烧渐渐退了。她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她躺在一张简单的小床上,床头柜上摆着一碗清水、一个小玻璃罐,装了半罐白色的药粉。
屋内陈设着一架鸣钟和一套西洋桌椅。墙上挂着一副旧网球拍。桌脚掉落一封拆开的信,花体的英文她看不清楚,仅看清纸面上的日期。
1861年7月21日。
林玉婵脑海里浮现一串高考考点:咸丰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第二次鸦片战争刚刚结束,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签订《北京条约》……
很好。她想,丧权辱国进行时。
对高中生来说,知识也分三六九等。憋屈的中国近代史是最不受欢迎的,要记熟只靠死记硬背。
她记起来了。那是高考后的暑假,她在珠江新城的一家超市打工,想攒钱奖励己一次毕业旅行。
在路边发优惠券的时候,一个醉驾,把她送来了这里。
幸好她从小是孤,倒不会有人为此伤心欲绝。只是这重新开始的落点也太独特,好像老天嫌她上辈子过得还不够艰难。
外面钟声飘扬。有人在用英语对话。
“我相信,随着福音的传播,隔阂是会逐渐消除的……顺便,你看到马地臣爵士给我的那封回信了吗?封面印着怡和洋行徽章的那个?我记得随手把放在门茶几上,转眼便不见了——”
“你乱放东西的习惯应该改改了,莫礼逊牧师。” 另一个男声笑说道,“上次恭亲王赠您的题诗扇子好像也是这丢的。”
莫礼逊牧师嘲而笑:“周六打网球?”
“恕不奉陪。你知道我讨厌体育运动。”
英语的音和词汇和现代有点差别,但对于刚刚战过高考的林玉婵来说也不难懂。
她挣扎着坐起身,透过小窗看隔壁,看到施粥的那位莫礼逊牧师舒展身子坐在圆桌前,脸上依旧挂着老好人的笑容。他对面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西洋人。他皮肤很白
,脸型瘦长,发色橘里带红,颇像《简爱》里那种英国绅士的外形。
天气很热,两人都穿着衬衫西裤。牧师大概奉行心静然凉,慢悠悠地吸着烟斗,偶尔用手帕擦擦汗。那个橘发年轻人却颇为急性,把袖卷到肘部,一把折扇摇得呼呼响,不时挪动座位,捕捉那点若有若无的穿堂风。
圆桌上摆着红茶和糕点,还有一小罐白糖。一个中国小厮侍立在角落。
林玉婵扶着床头,头重脚轻地眩晕了一会,推开了门。
“啊,虔诚的孩子醒了。”莫礼逊牧师欣慰地笑起来,“你要感谢上帝,我手头的奎宁已经用完了,要不是罗伯特临时造访,身上又恰好带着一些的话,恐怕上帝的力量也救不了你——这两天一直是教会里的姐妹照顾你,你感觉怎样了,亲爱的?”
林玉婵想起历史书里的一堆条约,心情复杂。
救命之恩该谢还是得谢。她抿了抿嘴角,对着两个英国人各鞠一躬。
“谢谢两位……大人。”
实在不知该怎称呼,按古装剧里的规矩,暂时称大人好了。
莫礼逊牧师转头,用英语对旁边那个叫罗伯特的年轻绅士轻笑:“真有趣,我还以为她会跪来磕头呢。看来我对中国礼仪还缺乏进一步的了解。”
林玉婵保持呆木脸。谨慎起见,她并没有透露己听得懂英语的事实。
茶室墙边有镜子。林玉婵余光一瞥,这才看到己的形象:长得倒不难看,放在当地人里甚至算得上清秀,只是脸色蜡黄,头发稀疏凌乱,套着个不合身的褂子,要多邋遢有多邋遢。
和两个人高马大的西洋人一对比,更显得黑痩矮小,像只迷路的小猴。
“请问,”林玉婵收回目光,礼貌地问,“送我来的那位……年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