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鼓起勇气,叫住留在外面的那个衙役。他腰间挂着一串钥匙,应该是个小官。
“……长班老爷。”
那衙役嘴里嚼着一把烟草,回过头来糊糊地问:“谁?”
林玉婵忍着烟草怪味,小心地措辞:“长班老爷,方才有人说,这些示众的人犯,以有人作保,领回家去?”
那衙役随哼了一声:“怎了?”
林玉婵立刻说:“小女子来领那个……那个苏敏官。”
第5章
那衙役吃了一惊。姓苏的后生仔爹不疼娘不爱,都三天了也没人来领,如冒来个谁?
“你是他什人?”
苏敏官先前已经当众承认己是孑然一身。林玉婵想了想,说:“定了亲的未婚妻。”
说完一低头,适时藏住己脸上“我己也不信我己”的表情。
衙役狐疑,吐嘴里的烟草,上将她打量一阵,道:“我问问他去。”
“等等……”
林玉婵赶紧跑上几步,拦住那衙役,“长班……”
她袖子里摸二两多银子,乖巧递了上去。
“长班行个方便。这些当保费够吗?”
二两银子让她吃上几个月的饱饭,也救一条命。
她穿越得太着急,三观还留在二十一世纪,很容易做选择。
至于己……豁去了。老天若真要收她,也不是几两银子解决的事。
衙役吃了一惊,冷笑凝固在脸上。
所谓“保费”,还不是官差中饱私曩的名头,数额不定,越多越好。
至于“叛匪”,罪名虽大,但也并非不通融——叛匪头头的脑袋都挂城门外了,这些小虾米何足道哉?就算真把他解送进京,己有什好处?
近年银子虽然贬值,但这白晃晃的一小块,也值他全家老小一个月的嚼用。
衙役撮牙花道:“小姑娘……”
林玉婵本来以为他会问“你哪来那多银子”,也备好了说辞,不料那衙役半句没问,迅速将银子收入怀里,咧一带烟味的微笑。
“怎拖了这久才来,小心你老公回去打你。”
林玉婵心中略安。这衙役的轻松态度很说明问题。苏敏官果然是凑数的,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定罪。
她很入戏地委屈道:“这钱是我偷偷借的,因此耽搁了些时日——不瞒老爷说,这亲事是父母定的娃娃亲,苏敏官对我厌烦得很,从来不愿正眼我一眼。对了,老爷要是问他定没定过亲,他肯定死也不承认。说不定还会假装不认识我。”
“哈哈哈!”衙役十分了然地大笑,“这点委屈都受不得,往后过门怎办!”
他用手抠着牙缝里的烟叶,指着对面府衙门空地,命令:“那里等着。”
*
林玉婵在衙门坐到午后。天气逐渐闷热,云层降低,空气中似是拧热汤来。
她倒不太担心衙役尔反尔。这长班收钱收得如此熟练,说明“交费赎人”已成产业。
大清真是要完哪。
衙门人来人往,有穿着体面的客人,也有挑担送货的小贩。偶尔
有几个来去匆匆的兵丁,扛着大刀长矛,看起来威风凛凛,就是不知战力如何。
没过多久,苏敏官就让人推来了,手腕刚解了枷,还留着一圈红印。
不意料,他满脸莫名其妙,不死心地辩解:“我没未婚妻……”
衙役收钱办事,有始有终,一把将他推台阶,笑道:“这女仔有情意,你以后规矩着些,别再让我抓着!”
苏敏官没刹住步子,踉跄着跑五六步,一低头,正好跟林玉婵鼻尖对鼻尖。
“不是……这是谁……”
没认来。也难怪,当时他以为己碰上诈尸,根本没敢细看。
他赶紧立正站好,左手盖住脖子上的木枷红痕,右手抹了抹蓬乱的头发。胳膊一抬,又发现多日牢狱折磨之后,己衣衫实在不整,苦于没有第三只手,只好任两片破烂的前襟迎风飘舞,露胸膛上的几道鞭痕来。
他索性狼狈到底,也不遮掩了,拱起双手,不修边幅地跟林玉婵作了个揖。
“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记得己定过亲。你赎的要是别人,赶紧追上那个长班还来得及。”
他用辞礼貌,然而语气冷淡,眼中闪着警惕的光。
林玉婵咳嗽一声,轻声道:“奎宁。”
苏敏官没了声音,长长的眉梢抖了一抖,快速将她打量了一遍,藏住眼中的惊讶。
“你哪来的钱?为什……”
后半句话他没说,但意思明显是“为什要花这笔款来救我?”
林玉婵记得,那日乱葬岗收尸,他跟己这个“死人”柔声细语地谈心。如见到活人,他反而板起脸,高冷得不得了。
她微笑:“这你不用管,就当是己好人有好报。”
“不过,阿妹,”他忽然又想起什,一本正经地说,“咱要提前讲清楚,你救人一命,苏某深感大恩大德,但在一穷二白,暂时没有娶亲的打算……”
林玉婵笑眯眯:“那就好。”
苏敏官:“……你赎我用了几多银两?”
林玉婵大度地说:“你都救了我命,这点钱还用还?不过我劝你呢,赶紧找一份正经的营生,攒点家业,免得以后被冤枉的时候都没人捞你……”
苏敏官的脸色忽然不易察觉地暗了一暗。
他不冷不热地说:“我有正经的营生,钱我会还的。”
林玉婵觉得匪夷所思:“那人家方才问你有没有东家,你怎摇头?”
苏敏官好像意兴索然,眼帘垂,礼貌性地问她:“阿妹,你叫什?你家住哪?我送你吧。”
林玉婵语。这种灵魂拷问她一点也不想答。
蓦地心中一动。未来还要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广州城里混日子,眼前这一位算得上生死之交,应该小小地帮她个忙吧?
她问:“你知不知道有哪里……嗯,招女工的?包吃住就行……”
要是她挣钱,林广福也许就不那着急卖她了。
“女工?”苏敏官显然对这个概念有些陌生,不过“包吃住”三个字还是很容易理解,“你没有地方住?”
她忙点头。
他唇角微微一翘,轻声说:“我真
以不还你钱?”
林玉婵:“……”
什跟什啊!脑子转真快。
也许他真的有门路,给她介绍个工作?
苏敏官:“跟我来。”
零落的雨点忽然从天而降。黑云忽地将府前路那一排商铺遮住。突如其来的暗淡里冒来一串长长的影子。那是个匆匆前进的人力车,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嗒嗒的响声。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打着伞,甩着辫子,跑步跟在旁边。
车上坐着个洋人,一头浓密的姜黄头发,随着车轮的滚动左右摇摆,好像脑袋上盘踞了一只猫。
他抱着一杆手杖,不时掏怀表看,老远就叫道:“停车停车!”
几个收摊小贩散而躲。苏敏官转头一望,脸色微沉。
那洋人跳车,姜黄头发随风舞动。
“Manqua, where have you been?” 洋人拄着手杖直奔苏敏官,焦急问,“你擅离岗已天了,当我的生意是戏吗?天才有人告诉我,你被官府收押了。你到底犯了什罪?”
身边小厮适时将伞罩到洋人头顶,让他免受雨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