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听完这一串,已完全石化了。大清广州府比她想象得要国际化得多。空降短短三日,她已经见过了三个英国人,听音还是不地方的,都团聚在广州了。
富商直接飚英语,而且是对着苏敏官说的!
苏敏官抿着嘴唇,神色难辨。
他大概以为林玉婵看到洋人吓坏了,无奈地轻声笑笑,介绍:“这位是怡和洋行的大班渣甸老爷。我的……东家。”
林玉婵眼睛瞪老大:“怡和洋……行?”
就是那个远东最大财团Jardiheson Holdings,新交所、伦交所上市,投资资产遍布全球,包括置地集团、文华东方、美心、八喜、万宁、711、永辉超市……
不过,现在的怡和洋行应该还处于野蛮生长的青年时期,利用走私鸦片赚得第一桶金之后,就在中国参与各式各样的投资和倾销。
渣甸大班年纪不大,两腮胡子乱抖,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也并没有日后“东方菲特”的雏形。
林玉婵:心情复杂。
苏敏官瞥了一眼她的神色,起身迎上渣甸。
即便是对着洋人,他也神色冷淡,腰不带弯。
“是误会。我刚刚被放来。”他顿了顿,礼貌地加一句,“多谢挂念。“
林玉婵有点腿软,一瞬间以为己在做梦,满脑子都是“有眼不识泰山”。
苏敏官也说的是英语。
而且语音纯正,比渣甸大班那一苏格兰英语还纯。
刚刚发觉己穿越的时候,林玉婵还苦中作乐地庆幸,相比古人,起码己有超越时代的优势,说两句得体的外语,让老好人牧师直接给她发神学院offer,最不济当个通译,不至于饿死。
现在看来,她想得太简单了。
“古人”的英语完全秒杀多数二十一世纪大学生好!
不过话说回来,在洋行工作的,必定是通晓外语的专业人才。这算是广州独特的地域文化。
渣甸大班甚是不快,揉着己脑袋,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好一阵,“还好你己解决了问题,不用让我跟中国官僚打交道,那简直让人窒息——快跟我回去,你还有好多活要做呢……哎,她是谁?”
他指着林玉婵。
苏敏官没马上回答,慢慢转向她,型说了三个字。
“包吃住。”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挑衅。那意思是:你来不来?
林玉婵突然明白了,为什他被官府冤成叛匪,面临砍头的命运之时,也还从容不迫地在大街上跟衙役废话。
就算没有她作多情地赎人,怡和洋行也迟早会得到消息,面把这个擅旷工的雇员给捞来。
说不定连二两银子都不用给。官府不看洋人的脸色?
但……他为什又不肯当众承认己身份,坚持说己是无业游民?
总之,林玉婵太阳穴发胀,有种被骗的感觉。
拒绝了英国牧师的盛情邀约,她觉得己够有气节了吧;没想到才狼穴,又入虎,“生死之交”,是个买办。
这年头爱个国怎这难??
苏敏官见了她神色,已经了
然,轻微地冷笑了一,不再给她犹豫的时间。
“我去返工了。”他说道,“阿妹,有缘见。”
林玉婵心一横,“等等。”
穿越伊始,她原本不愿跟洋人扯上关系。她只想力更生地苟着,专心等大清完蛋。
是现在情况比她想象的更糟糕。家里有个抽大烟的爹虎视眈眈,随时要她的命。
所以气节这种东西……是不是以略放一放?
她还没说第二句话,忽然背后有人叫她。
“喂,小姑娘。”
顺风飘来一股难闻的烟草味。是方才那个收钱的衙役。
林玉婵猛回头,惊讶道:“叫我?”
衙役笑嘻嘻的,招手让她走近,悄悄说:“这姓苏的赎金,方才那洋人已经交了。跟我来,那二两多银子我退给你。”
还有这好事?林玉婵喜望外。大清官府收多钱办多事,倒也挺有原则。
谁跟钱过不去呢,她回头朝苏敏官说:“等我一!”
跟着那衙役走过两道门,冷不防脚底一绊,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顿时眼冒金星,双手被人死死按在后背上。
林广福刚刚从烟馆里充了电,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
他按捺不住兴奋,朝那衙役点头哈腰:“多谢长班。逆女撒泼,让您见笑了。”
第6章
林广福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立着一个穿着轻丝马褂的中年人,摇着一柄木扇子,脸上泛着油光,两片颊肉上架着一副圆溜溜的眼镜,镜片上倒映着鼻头的油光,整个人都显得闪闪发亮。
只不过他总是习惯性的弓腰探脖,细细的辫子贴合着脖颈后背的曲线,仿佛一条露在外面的弯弯的脊梁骨。
他正摇头晃脑地打量着府衙的院墙,喃喃道:“……我说嘛,这凤尾竹本是属阴之物,但栽在庭院西南角,风水上讲是调节运势,节节高升。再有这堵墙壁挡住煞气,这府衙就是个聚气的宝盆哪……喂!你站开点,挡着财位了!”
林广福慌忙退后两步,脸上挂着讨好的微笑,将那《送女帖》双手奉上:“王掌柜,王老爷,人找回来了,那个……价钱还按原先的算吧?”
“王掌柜”还在留意周的风水,没理他。
林广福凑上去:“掌柜老爷?”
林玉婵摔得晕头转向,一睁眼,看清了“送女帖”上的小字:“……无力赡养,愿将亲生女一,名唤林八妹,送养于人……道光某年生,锁骨有痣……作价白银二十两,任由改名,将来长大成人,任从择配,不得反悔……”
末了还有个小红手印。显然是林玉婵“病死”之前按的。
她觉得世界真鬩幻。十五岁的姑娘,花一般年纪,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在文书上用的量词是“一”。
“王掌柜”弯腰,仔细看她的脸和身材,又抽耳后一杆笔,拨了拨她头发。
“货不对板,太瘦了!”他不满地说,“原以为你家风水好,养水灵灵的女仔,现在这叫什?福相全没了,不值二十两了,最多十两!”
林广福愤恨地瞪了女一眼,咬牙说:“她怎就生病了呢!”
接着他仰起脸,悲戚道
:“掌柜的,您体谅体谅小人,要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谁忍心骨肉分离?八妹是小人最疼的乖女,往日里体格健壮,只是生了场病,这才略微瘦了。只消吃几顿饱饭,保准肥回去……”
“十一两,不再多。”王掌柜正眼没看林广福,鼻子里哼声,“这年头大脚妹仔哪个卖到十一两?你知足吧!”
妹仔就是广东话里的丫环。林广福忙道:“脚以缠的,你随便缠!她不怕痛!——只是十一两太,这女仔还有个弟弟,也许久没吃饱饭了,掌柜的怜见!”
……
林玉婵揉着脑袋爬起来,冷眼看着己亲爹丑态百的还价。
当然买家也不客气。他叫王全,听吻是一家大茶叶铺的掌柜,按理说应该不差钱,但却也锱铢必较,把她浑身上挑几十样毛病,好像白送都不要。
林广福见她醒了,如临大敌地抄起地上一根木棍,咬牙狞笑。
“还想跑?哼,我已向衙门报备,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跑到洋人那,旁人只知你是我林广福的女,也会把你送返我手里!”
这话不是威胁,是常识。
在大清,子女是父母的私产。就算她逃去打工,不管被谁发现了,都会热心将她送回原生家庭。
就算流亡做黑,被官府察觉,就成罪犯。白天那个“擅离原籍”、示众充军的倒霉鬼就是前车之鉴。
大清的伦理价值观当头砸。林玉婵一颗心飞快沉。
只要林广福不死,她就是跟这个大烟鬼绑定的财产。要卖要杀随意,跟奴婢也差不多。
这次是商铺掌柜,次就是青楼老鸨。起码这掌柜的看起来对她没有恶心的意图。
抱着这个想法,她安静看戏,直到双方把价格谈到十五两。林广福拿到银子,双眼发光,明明大热天,他却好似寒冷,双□□替在地上蹦。
“八……八妹,以后你就是齐府的妹仔了,你要保重身体,听话……”
他心不在焉地嘱咐着。
“知道了。”林玉婵冷淡地打断,“别忘了找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