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两银子十五年养恩,这具先天不足的皮曩从此换个主人,全程没她反抗的机会。
林广福美滋滋点头,银子往怀里一揣,门往烟馆的方向跑去。
王全鄙夷地啐了一,转头看到旁边的衙役,一张脸立刻拉笑纹,给他一个装茶叶的小纸包,笑嘻嘻地说了些“辛苦”、“费心”之类的套话。
然后吩咐林玉婵:“傻站着干什?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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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等在府衙外面的十字路边。
他让渣甸大班先走,己很负责地“等一”。等了半天不见林玉婵来,只好百无聊赖地墙上的悬赏告示。
忽然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大烟鬼从小门里来,跑得飞快,留一个手舞足蹈的背影。
随后林玉婵走了来。不过她不是一个人,身边跟了几个大男人押送,其中一个油腻腻戴眼镜的,不住催她快走。
最后来的是那个衙役。他从袖子里拿一个簇新的茶叶包,撕掉外面一层油纸,放在鼻子底闻闻,满意地笑了。
衙役走后,苏敏官若无其事上前,弯腰拾起那张包茶叶的纸。
纸面上印着商铺的名号:德丰。
面还有一行小字广告:十三行公所外贸茗茶,量大质优,专供外洋……
“十三行?”苏敏官忽然轻声冷笑,将那油纸揉成一团,“不入流的小铺子,也敢称十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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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行是广州的传奇。
从康熙到嘉庆的百余年间,广州城都是大清国唯一的外贸港,素有“天子南库”之称。所有的外贸生意都被数家持有官方牌照的商行所垄断。这些商行不多不十三家,称为十三行。
这是广州最辉煌的时代。这些精明的粤商,尽管排在“士农工商”的传统儒家社会等级之末,但却把持着欧美财团在远东的经济命脉,积累富敌国的财力。他通晓外语,对外国政局了如指掌,紫禁城里的西洋珠宝珍玩多数为他所采办。甚至洋人行商见了他都要恭敬三分,为着他所代表的额的东方财富。
有诗云:洋船争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
繁华至极,便容易沦为虚妄。随着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崛起,以及洋商实力的节节攀升,十三行做生意愈发吃力。再加上官府变本加厉的压榨,还有几场莫名的天灾人祸……看似光鲜的商行一个接一个的资不抵债,成了摇摇欲坠的空壳。
鸦片战争成了压垮十三行的最后一棵稻草。《南京条约》签订以后,清政府被迫开放多通商,广州不再拥有外贸垄断的地位,洋人以随意选择生意伙伴,十三行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纷纷解散破产,倒在了珠江之畔。
觊觎着十三行留的真空,无数野心勃勃的商人乘虚而入。齐崇礼齐老爷便是其中一员。
他靠着一百两银子的积蓄白手起家,靠给洋人卖茶,积攒额家业,立门,名为“德丰”。
规模当然比不上当年的十三行。但眼的广州商界浮名虚夸,家家称是十三行传人。反正真正的十三行后人死的死,走的走,没法跳来打假。
*
林玉婵跟着王全,
来到了位于西关之外的齐府。
民谚云:东村、西俏、南富、北贫。说的是小小一城之内,风土人情、富庶贫瘠,都大有不。
西关之地为广州新贵聚居,一排排整洁簇新的大屋林立,齐府是其中最大最宽敞的一栋。
花岗岩装嵌的大门上明晃晃的挂着牌匾,上书“为国分忧”,落款是两广总督叶名琛。硬木门半开,后面另有趟栊门,由杯粗的坤甸木制成,竖板上雕有讲究的博古花纹。
墙上开了一道隐蔽的小门。门守着个小厮,见了王全,笑着打招呼:“掌柜的。”
王全问:“老爷在府里吗?”
小厮答:“老爷去做客未归。”
王全满意地点点头,回头命令林玉婵:“还不快进来!”
林玉婵依言进门,心里奇怪。怎王全把她带来齐府,好像有意避着老爷似的?
院内深深不知几进,日光从高高的天井洒入,被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将窗格上繁复的木雕花饰照得锐利而丰满。水磨青砖光鉴人,大屋两侧各有青云巷,槛窗装嵌着图案精美的彩色玻璃。
电视剧都复原不如此奢华的布局。林玉婵上辈子参观过的那些X家大院,跟这个一比就是经济适用房。
广州城中西汇流,得风气之先。这些彩色玻璃明显是舶来的产物,就算是放在时代的欧洲,也不失为艺术精品。
只不过这房屋的主人似乎品味有限,岭南韵味的重工雕刻红木桌案和西洋高脚椅、西洋橱柜混搭在一起,每个角落都洋溢着“炫富”两个字。
在林玉婵上辈子工作的超市旁边,有个红木家具城,后来老板炒股爆仓跑路,里头的家具被员工低价甩卖,原价一万多两万多的家具,全都贴着几百几千块的标签,盛气凌人地堆在一块。
——跟现在齐府的模样差不多。
人训练有素地贴墙快走,身上都统一穿着闪闪发亮的绸衫。偶有妆容精致的女眷凭栏倚望,远远看到外男,迅速隐身不见。
林玉婵瞥见墙角一个扫帚,特别勤快地拿起来开始干活,让王全觉得钱没白花。
上辈子父母亡故以后,也过了几年寄人篱的生活。此时她对林广福的愤怒已经消化大半,眼心态十分平和:好好干活,低调苟着。
王全却一把夺扫帚,狠狠瞪她一眼。
“憨货,乱扫扫走财气怎办!来人,带她去洗干净,打扮打扮。”
林玉婵立刻觉得没好事,警惕地问:“要我干什?”
王全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在奇怪,一个花钱买来的物件怎这多事。
“还要我说多遍?”他不耐烦,“伺候爷是你的福分。再多话掌嘴。”
林玉婵:“……爷?”
不是买她来做妹仔干活的吗?
这剧本又是哪来的?
当前生存为第一要义,“宠婢之路”倒不是不接受。她不打算抱牌坊活。
但林玉婵飞快的回忆了一,方才在府里见到的各路女眷,那些看起来像姨太太的美人,无一例外全是尖尖小脚,隐在宽敞的裙摆里几乎看不见,只有在缓行的时候才露绣鞋的一道边,倒是小巧美观。
但对于见惯了正常人脚的林玉婵来说,她的那一双双金莲就显得很不真实,连带着整个人都看起来像是瓷娃娃。
至于干活的妹仔佣妇,也有大部分都是小脚——在林玉婵的认知里,裹了小脚的古代女子应该都是寸步难行;这些小脚妇女干活时却依旧伶俐快捷,只是行走的时候经常外八字,坐来干的活决不站着,说明走动时还是颇有不便的。
不管怎样,要是她去伺候爷,这双天足肯定是要“改进”一的。那样不就成残废了?
更别说,她生理年龄才十五岁,加上发育不良,现在身材近似小学生。
……太变态了。
王全忽然转身,推开一个朝他请安的小厮,摘眼镜用衣襟使劲擦了擦。
“哎呀,说曹操曹操到。爷来了。”
第7章
只见方步踱来一个年轻男人。他身上穿着轻纱罩衣,衣衫档次比王全的高不,神色颇为清高,不像个富家爷,倒像个寒窗苦读的书生。
古以来商最贱,因此齐老爷和其他行一样,并不希望己的子“子承父业”,而是竭力培养他读书科举,哪怕以后做个七品官,也强似坐在商铺里数钱。
齐安成齐爷遵循着父亲设定的人生路线,一心只读圣贤书。惜也不是读书这块料,二十多岁了连个秀才都没考中。
齐老爷无奈之,只得放弃“由商入官”的梦想,开始培养子当接班人。
惜齐爷从抓周以后就没摸过钱,对经商这种充满铜臭味的手艺更是深恶痛绝。别说学做生意了,就是让他练个拨算盘都要死要活,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嚷嚷着老爷再逼他他就去跳珠江。
怜齐爷人生之路坎坷,只寄情声色,流连青楼,唯有在红袖添香、花前月的时候,才找到一点身为“风流才子”的感觉。
现在齐爷拿着本书,摇头晃脑边走边读,一脚踩进地面凹处的一摊湿泥。他浑不在意。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脚丫环立刻蹲身,一左一右用香帕把他鞋子上的泥擦干净。
齐爷骤然撞见王掌柜,直皱眉头。
“王全,你怎找到府里来了!我说了天有事,明日再去茶行不成吗?老爷让我学做生意,也没说让我天天去吧?”
王全也措手不及,赶紧给爷请安:“不不,爷,小人不是来催你的。是……哎,爷看这是谁?”
齐爷才注意到藏在墙角里黑不溜秋的小姑娘,皱眉头道:“这是何人?”
王全压低声音:“爷忘了?是上个月爷看上的,说是跟扬州来的那个媚仙姑娘生得一模一样。给女赎身太贵,老爷定然发怒,这妹仔只要二十两银子,八字又好,不是划算得很!就是脚大了些,妹仔年纪不大,硬缠应该也勉强看。爷放心,您房里几个侍婢,挑个不喜欢的让她顶替了,老爷不会发现。”
林玉婵无奈地想,替身梗啊……
她明白了。富二代的财权捏在老爹手里,不敢花款给花魁赎身,于是退而求其次,悄悄请家掌柜面,低价买个替身解解馋。
齐爷听了王全一番解释,却勃然大怒,把两个擦鞋丫头踢到一边。
“王先生,你
到底懂不懂什叫‘风姿绰约’,什叫‘我见犹怜’?我家又不是没钱,你就拿这等货色糊弄人?”他将书卷放回袖子里,不满地瞪了王全一眼,“眼镜坏了就去再配一副。这分明就是个又黄又黑的猴!媚仙姑娘哪有这丑?哪里像了?嗯?哪里像了?”
王全急道:“气质,气质啊!爷上次说气质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