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思维有局限。譬如讨价还价,原本够不上心理价位,突然说有个“赠品”,立刻反而觉得己占了便宜。
他立马换了副主人面孔,腰杆子挺直了,大胆看了看妹仔的样貌,心中暗喜。
然而还是要还价:“脚太大,不值钱!掌柜的您不欺负老实人,您得给我加十两!”
王全:“五十五!”
茶农喜笑颜开,麻利签了结算单。躬身就拜:“谢谢掌柜的!”
林玉婵一跳三尺远,“别碰我!”
她气得牙痒痒。她看这小哥怜,刚刚冒着风险为他两肋插刀;谁知他不但不跟她仇敌忾,还要买她,让她崽!
对王全来说,这个大活人是一笔失败的投资,养着白花钱,他不得赶紧手解套。
对茶农来说,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以物易物”。他没收到足够的现银,他还委屈呢。
林玉婵觉得己面前处处是大坑,瞟一眼茶农,急中生智地说:“我……我体弱多病不会干活买了没用!我信洋教念洋经,每天要拜五次上帝……”
“崽就行,”茶农突然没了刚才那副怜拉的神色,两只眼睛闪着恶狠狠的光,“其余的揍几顿就都好了。”
他说着,张开粗糙的手,用嵌满黑泥的指甲去抓林玉婵的肩。
啪!
林玉婵用尽全力,一个掌呼在他脸上。小伙子脸上顿时五道手指印。
要不是这几天她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她觉得己还再打几拳。
她很想给王全也来一掌。但这满院都是茶行的人,她胆敢造次估计活不到明天。
只先欺软怕硬。她瞪了那茶农一眼,喘粗气,说:“谁揍谁还不一定呢。”
茶农捂着脸不知所措。他不明白,他虽然不算有钱,起码是个良民。一个卑贱的家养妹仔敢对他动手?
他求助地看着王全:“掌柜的……”
王全也吃了一惊,随后板起脸,公事公办地说:“哎,都已经钱货两清了,怎带走她,看你本事啦。”
茶农不敢动。林玉婵趁机冲到一个年轻后生跟前,指着他手里的竹筐。
“大哥,你抬这箱,拿多工钱?”
后生吓了一跳,看了一眼王全,愣愣地说:“一个月三钱银子,管吃管住……哎,你做咩?”
林玉婵从他手里夺过竹筐,往己背后一扛——
她五官扭曲了一刻。真沉啊!腰快断了。
刚刚从疟疾中恢复的身体还很虚弱,她眼前冒着金星,用力调整着呼吸,告诉己:
别倒……站直了!
她微微屈膝,将那竹筐地扛在背上,晃了两晃,站稳了。
其余几个力夫都不干活了,目瞪呆地看着她。
力夫算不上膀阔腰圆,但起码都是壮年小伙子,手大脚大,扛着竹筐尚且脖颈迸青筋。
而现在,三尺高的竹筐压在一个瘦弱小姑娘的背上,摇摇晃晃,好像樱桃树上结了个西瓜。
林玉婵顶着眼前一阵阵黑,挪步到推车前,学着力夫的样子,背过身,慢慢蹲,将竹筐卸上推车,和其余的竹筐并列排好。
她头皮发紧
,擦一把汗,底有血腥味。
“你看,我也卖力气。”她盯着王全,竭力压对他的厌恶之情,“我不要每月三钱银子的工钱。不就是十五两银子吗?用我五年,就回本。用六年,就比卖了我更划算。”
茶农和王全面面相觑。
王全半是错愕,半是好笑:“ 用你?用一个女仔做工?你异想天开呢?——哎,慢点走!别瞎晃!”
一个力夫背着竹筐蹒跚石阶。力夫为了省劲,石阶的时候故意弯着膝盖,利用惯性颠簸节奏。
那竹筐的背带年久失修,蓦地断了,哗啦一声,一筐茶叶连盖倾泻来。
林玉婵一直盯着那个力夫。她一个箭步上去,托住了竹筐底部,截住了大部分茶叶。
“走吧,”她利落地将落在地上的茶叶几把抓回竹筐,对那力夫说,“我扶着筐。别耽误运货。”
那力夫大约早已养成了“听人吩咐”的本,也没问林玉婵是哪冒来的葱,机械地点点头,听话地背着竹筐继续走。
王全没料到她剑走偏锋的这一招,一时间愣愣地看着她,好像是等她闹完了回来谢罪,又似乎是等她不量力,咔嚓一折断了腰。
于是在旁人看来,这愣愣的眼神等于默认。林玉婵跟在力夫队伍里,就这走大门。
王全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去追:“喂,回来!”
与此时,那茶农突然机灵,抓起王全留在地上的钱袋就跑。
王全余光瞥见,差点原地劈叉:“烂仔,往哪跑!给我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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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力夫队伍里多了个瘦小的女孩。她背着竹筐走在一群大男人中间,平白矮一大截。
王全追银子心切,一时顾不上管她。
茶叶是晚清时期中国对外的重头商品。林玉婵从来没见过这多茶叶堆集在一起。干燥的茶叶被压得很紧实,一筐的重量至五十斤。
抬竹筐,背起来,走到推车边,蹲,卸竹筐……
林玉婵本以为,己一个大姑娘家,腆着脸混进力夫的队伍,至也得挨上十几个白眼。但乎她意料,行的力夫对此没什反应,只是斜了她几眼,然后各干活。
走在街上,有人指指点点,但也没人上来找她麻烦。
虽然古圣人言,女人不抛头露面,但真做到“大门不二门不迈”的,都是娇生惯养的富家闺女,属于稀缺资源。在清末的广州,街上随处见奔波忙碌的劳动妇女,有的还背着孩子,跟男人一样卖力气。
而且林玉婵瘦得前不凸后不翘,长头发往脑后一盘,乍一看像个发育不良的小伙子。更没人注意她了。
力夫面黄肌瘦,脸上没有表情,五官仿佛都是静止的。薄薄的肌肉盖不住凸的骨节,每一次用力,手臂上都绷青筋。他穿着破衣烂衫,竹筐送上后背,一节节压弯的脊梁骨清晰见。
走在边上,清楚地听到好几个人肚子里咕噜噜的叫。
说是包吃包住,力夫的住处林玉婵没见过,应当是挤在一起的大通铺,因为他身上都带着一种臭味。
装卸完了所有的竹箱
,日头已经爬上最高的榕树顶,烤得人头皮火热。
林玉婵跟着车,一路微微坡,走了约莫十分钟,便到了珠江江畔。只见码头参差,立着“珠江摆渡”、“香港小轮货运”之类的招牌。商铺林立,行人如云,船舶往来,路上兼走着鸡鸭鹅狗,热闹非凡。
……和两个世纪之后的珠江江畔差不多。她突感落寞。
其中一栋雕花砌门的三层大商铺最为豪华,绣旗上写着大大的两个字:德丰。
从侧门进入后院,有人招呼:“开饭了!”
力夫的脸上总算有了点活气,纷纷现期待的表情,伸着脖子凑了上去。
桶里是稀得透亮的小米粥,配上咸死人不偿命的酱菜,还有是硬得像牛皮的地瓜干。
力夫搓掉手上的黑泥,狼吞虎咽。吃饱了饭,才偶尔有人用浓重的方言聊几句天,抱怨天气热。
林玉婵饿得前胸贴后背,扒开围着木桶的几个大后背,抢一碗粥和一把地瓜干。
午饭管够,倒是没人跟她抢。大伙只是麻木地看她几眼。
林玉婵找个角落蹲着,默默了一肚子稀粥。喝得太快,全身的血液涌入胃部,身子一阵阵发虚。
病去如抽丝。她想:得快点健康起来。
随后有人招呼“上工了”,力夫匆匆进最后几饭,然后从院子入了个后门,便是仓库。仓库大厅被粗木架子整齐地分隔成一片片,内侧开着几扇门,偶尔有人拿着钥匙进。那门缝里又是一番天地,大概是制茶间,有炉灶、笸箩、桌椅板凳之类。
除了林玉婵背来的那批竹筐,地上还散落着许多不样式的竹筐、竹箱、背篓,都装着茶叶,想来是从不茶农那里收来的。
力夫将茶叶统一倒入印有“德丰”字样的布袋里,然后扎上,背起来,一个个爬上梯`子顶,钻进货架,匍匐着身子,将茶叶进货架最里层。
梯`子人多。背布袋爬梯`子又是体力活,因此只是最强壮的几个力夫在爬来爬去,剩的在底无所事事。
其中一架梯`子支得格外高,大伙畏高,都不上去。
一个茶行伙计用脏兮兮的毛巾擦汗,催促:“都瞎啦?来个人,把货摆上去啊!”
然而力夫就像一群绵羊,听话是听话,耍赖的时候也众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