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黄大个吧。”一个人粗声粗气地说,“我爬不了那高。”
力夫歪在墙根歇着,茶行伙计骂骂咧咧,转头又看见林玉婵,更没好气。
“谁把娘放进来了?”他左右看看,“这谁的婆娘,赶紧领走!”
林玉婵想也不想,答:“来干活的!”
她几爬上那最高的梯`子,趴在货架上,朝伸手。
“陈阿福大哥,递个袋上来!”
根据一上午的观察,她挑了个最老实,最逆来顺受的力夫。
被点名的陈阿福懵懂地一抬头,“啊?”
“给我递个袋!不用爬梯`子,递过来就行。”
陈阿福顶着个忍气吞声的脸,不声不响地举起一个布袋。
林玉婵:“上来两步。我接不住。”
她看到陈阿福嘴唇动了动,似乎很想问“你是谁,你凭什指挥我”,但他终究一声没吭,听话地爬了两步梯`子。
林玉婵正好接住布袋,转身推入货架里面。她身材瘦小,动作比其他力夫敏捷。
她在超市打工的时候,上货速度就是最快的。
陈阿福还在梯`子底部犯愣。林玉婵把目光转向第二个力夫。
“李发财大哥,把那个袋递给阿福。”
李发财斜眼看她一眼,咕哝了几声,什“黄大个”。
林玉婵催促:“晚些大掌柜的要来,咱起码做个干活的样。”
李发财倒是看到早间她和王全在一块,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按照她的指点,递了一个布袋给陈阿福。
长长的梯`子上,构筑了一个小小的流水线。李发财和陈阿福只需要将布袋左边转右边,不用费力爬上爬。林玉婵在最高处拉起布袋,再搬上货架,灵活地放置得整整齐齐。
这架梯`子的运货效率一子提高好几倍。
茶行伙计觉得有趣,抬头看了好一会。
其实别的力夫未必想不这种合作方法。但是货架和梯`子都十分狭窄,容不得一个大小伙子稳当地立在上面。只有林玉婵这种体型的,才有把己固定在上面来来回`回。
她擦一把汗,趁着劳动的间隙处看看。
这个货仓大而简陋,看起来没有什防潮防水设施,只是一排排简单的木板而已。
盛夏天气,茶叶易腐。就算是货仓内通风阴凉,这些茶叶也无法长期存放。
看来这些都是短期内即将交割的货。
一个布袋半人高,一层货架放五袋,一排两层,全仓大约二十排。
“一天就收来几百袋茶,真是大啊。”林玉婵默默算了一,“他有多个分号?”
忽然门骚动。有人叫:“掌柜的来了!”
王全终于追回了他的银子,推着那油腻腻的眼镜,前来视察仓库。
“都给我摆整齐了!”跟身边人吆喝着吩咐,“晚上谁值班都不许偷懒!仓里的茶叶都是有数的,再丢一两,通通送你见官!……炒茶的呢?怎还不上工?……”
王全检查力夫搬运茶叶,忽然看到——
“……咦?”
他眯起眼睛,盯着那个不
寻常的流水线,以及梯`子顶端那个灵活的瘦子,登时怒不遏。
“哎,你怎在这?快来!”
林玉婵跟着力夫队伍院子的时候,他本以为她想要逃跑。逃跑他不怕,德丰行生意遍布全城,稍微跟人吩咐一声,就有千百双眼睛帮他找人。找回来再狠狠教训一番,不愁她不听话。
谁料她不但没跑,还在兢兢业业的干活!这是唱哪?
林玉婵跳梯`子,厚皮厚脸地说:“掌柜的,你问问他,我方才扛了多袋茶?”
王全处看了一眼。力夫见掌柜的来了,都开始勤勉工作。但很显然,林玉婵这个工作小组装卸的布袋数量遥遥领先,一目了然。
王全眉头凝成麻花,轻声命令身边小厮:“把这妹仔弄走!”
林玉婵守着梯`子不来,梯`子窄小又摇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倒也没人肯冒然上去捉她。
茶行伙计中有大胆的,轻声问:“掌柜的,这女仔是谁家的?干了一上午活了,倒挺勤快。”
王全冷冷看她一眼,再次命令:“给她弄来!”
林玉婵己顺着梯子跳来,诚诚恳恳地说:“掌柜的,我以在这给您运货,不要工钱。您算算这笔账,值的!”
小凤告诉她,像她这种买断的妹仔,到了年纪都要被主家拉去配人。至于嫁给小厮还是长工还是门送菜的,抑或是麻雀变凤凰被主人收房,看命。
林玉婵身在大清,底线一路降。如果“不嫁人就死”,那还是生命诚贵;但问题在于,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她已经见识过了;己的区区十五岁年纪,要是真去全职给人“传宗接代”,那大概率活不过平均寿命。
所以不走这条路。她宁卖力气来换生存。
她想,己跟别人干一样的活,吃的不比别人多,这香喷喷的剩余价值,大有剥削的空间。
资本家逐利,王全没理由不答应。
王全却毫无资本家的觉悟,焦躁地扇扇子,抓着她的胳膊就往外拖。
“我又不缺钱!德丰行里什时候有女人干活?晦气不晦气!来人!”
林玉婵蓦地抓住门框,抬头问:“你还是要卖掉我?”
王全冷冷哼一声。
林玉婵深吸一气,小声说:“那好,转日人家问我为什齐家不要我,我就实话说……”
王全脸色一变,“闭嘴!”
“……是齐家爷没钱赎青楼姑娘,他家王掌柜揣摩上意,偷偷给爷找来一个长得差不多的良家女。谁知爷只是一时兴起,转头不要了,他只好把我卖了来——王掌柜,这话要是传到老爷耳朵里,您得想好了怎答。”
王全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我、我打死你……”
话没说完,他己先闭嘴。十五两银子啊,摔个碗还听响呢。
况且,万一爷回心转意呢?
林玉婵抓住他这一点犹豫的间隙,抢着说:
“要您把身契给我,放我白走;要就留我在德丰行干活。您放心,我守如瓶,绝不卖您和爷。”
王全万没想到,这个妹仔是他亲相看、亲买的,买的时候
还胆小如鼠,哭都不敢大声;谁知病死一趟,怎变得这伶牙俐齿,还知道威胁他!
茶行伙计探头探脑,小心道:“掌柜的,前台有客……”
王全吹胡子瞪眼,无奈拔步就走。林玉婵跟在他身边。
“掌柜的,留我了?”
王全整了整衣领和辫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想干活是吧?成。”他眯起眼,嘴角咧一个阴险的笑,“但我这里只有大男人,大伙解手都在库房后面的小巷子里……”
林玉婵一愣,回想上午送货,经过某个地方的时候,确实冲鼻一股子……味道。
王全:“你要是跟力夫兄弟一起吃喝拉撒,我就留你,哈哈哈!”
说着推开前台铺位的门,扬长而去。
林玉婵咬牙切齿,一时间没辙。
更不妙的是,中午的两碗稀粥,现在早就消化得七七八八。留一肚子水,现在好像有点无处去。
第10章
林玉婵只好回到仓库里继续干活,争取把己弄得满头大汗。
账房先生都看不去了。他姓詹,一张脸圆得像西洋钟表盘,唇边两撇翘胡子,组成个三点三刻。
詹先生最近刚刚喜得贵子,恨不得见人就发红包,全身上漫佛光。
他拉住王全,悄悄说:“一个普普通通细路女,何至于如此作践?把她晾一边就行啦,莫欺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