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尽管他不愿多话,还是耐心解释了一句,免得己费力不讨好。
不料林玉婵却一点不沮丧,强颜欢笑,说:“应该的应该的。我也学会了,次也拿滚水壶。”
他轻轻白她一眼,“拾人牙慧,没一点创见。”
这时候楼板一阵蹬蹬响,茶楼伙计后知后觉,此时才大惊小怪地赶来,一边安抚“客人受惊了”,一边悄悄左右顾,寻找被砸坏的杯盘碗碟。最后发现半文钱没损失,只泼了半壶热水,也不好管客人要赔偿,只好一窝蜂的蹲来,清理地上水渍。
苏敏官趁乱拉着林玉婵了茶楼。他脚步不停,“送你回德丰。”
第28章
“你老豆怎也没人管?”苏敏官问, “你家里还有人吗?”
林玉婵想起那个爬着耗子蟑螂的“家”,心情复杂。
她摇摇头,“只剩一个弟弟, 也走丢了, 看样子没找回来。”
她和己“弟弟”素未谋面, 也谈不上有什亲情羁绊,然而毕竟是个无辜小孩——别说小孩, 就算是条小狗, 摊上这个一家之主也算倒霉,不知上辈子造了什孽。
林广福抽大烟抽坏了脑子, 坚持认为小孩被洋人抓去挖心吃了, 一提起来就痛哭流涕满地滚。
然而不管是林玉婵还是苏敏官,都是跟洋人打过交道的, 知道洋人也是一个鼻子一张嘴, 不是西游记里的妖怪, 不好这一。
“也许是被骗去卖猪仔了?”苏敏官沉吟,“你兄弟多大?”
林玉婵:“卖猪仔?”
突然记起, 那天赫德突击查税, 临走时莫名其妙地问王全, 曾知道走私猪仔的线索。王全则犯愣, 说我吃的猪仔都是乡贩来的,不用走私啊。
此猪仔非彼猪仔。很显然。
苏敏官:“这两年贩猪仔的猖獗, 诱骗年轻后生去南洋赚钱, 实则禁锢人身,做免费的劳工。广州人家里若有男仔无故失踪, 多半是被卖了猪仔。”
他有些奇怪,问:“你在广州住, 没听说过此事?”
林玉婵惭愧地想,还真没听说过……
大清的阴暗面比她想的要丰富。她不解地问:“官府不管?”
苏敏官道:“开始拐的都是穷人,没人管;直到有富家子弟接连失踪,官府才开始查,但也没查到是谁干的。还有人说,卖猪仔的根本就是官府本身。这些年财政亏空,他悄悄把流浪汉、死刑犯什的卖到南洋去,开源节流……”
他总结:“所以,要是迟迟找不到人,也别报太大希望。对了,眼你这副打扮,也要小心被人骗到猪仔馆去。”
他是经历过家破人亡的人,对“骨肉分离”这种情景习以为常,淡淡安慰一句,不怕在人前显得薄情。
林玉婵苦笑:“谢爷提点。”
路分别,苏敏官翻了翻随身袋,确认方才交接的文件无误,忽然眨眨眼,问:“你方才说,德丰行的炒茶作坊,无人值守的时间是……月十日,对不对?”
林玉婵惊讶地看着他。
他都怀疑是计了,还跟她确认日期?
苏敏官耸耸肩:“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这人眼神敞亮,然而举手投足都像蒙了一层雾,让人看不穿他的意图。
她忍不住好言相劝:“敏官爷,你有没有想过,洋人若真的偷学到了我中国人的技艺,不几年,闽粤的茶农茶商全都要饿死啦。”
苏敏官没想到她会挑明了说,低头,微微一笑。
“阿妹,世界不以往。”他过了片刻,才说,“靠严防死守是强不了国的。互通有无才进步。”
林玉婵一怔。道理都对,然而说来的时机不对。早了一百年。
她义正辞严地说:“理是这个理,但洋人晚一年知道这秘密,咱中国就多一年的外贸银子。就算日后一定会有人告密,我也不希望是你。”
苏敏官冷笑:“我那特殊?多谢抬举。”
于是便有了点话不投机的意思。林玉婵赌气想,己何必多管闲事。况且王全已经安排妥当,他就算想当汉奸也当不成。
她于是点点头,意思是你好为之。
苏敏官笑道:“阿妹,收货时回见。”
说毕,朝她拱手道别。
转身的瞬间,他眼看清静,飞快地拉了一她的辫子。
“扯平!”
林玉婵一声惊叫,急回头,他无声大笑,掸掸手,扬长而去。
*
林玉婵这次成功完成“诱敌深入”的任务,回到德丰行复命。
王全对她的力日渐信赖,左问右问,大致是问她苏爷有没有上钩,会不会起疑。
林玉婵两头传话,两头都疑神疑鬼,各请她将计就计,她已经算不清己到底是几面间谍,心累之余,干脆摊手:“他就算起疑不来,您的生意也没损失。何必多虑。”
王全想想也是,转头去设计圈套——作坊的安保漏洞怎卖破绽,里头的茶叶如何处理,炒制的记录该怎伪造,“操作手册”如何修改,才看似正常,其实缺德,再优质的茶叶都给毁成药渣渣。
当然,作坊内外还得象征性地安插几个保镖,让他不太容易得手,最好等他得手以后,大呼小叫地追上一阵,方才显得“秘方”真实。
这些都悄悄的做,连詹先生他都不告诉。
布置完毕,王全越想越得意,脑海里已经勾勒一幅幅图景:“汉奸”千辛万苦盗得假秘方,珍而重之地呈给英国鬼佬。鬼佬如获至宝,立刻扬帆起航,跑到印度如法炮制,当年阿萨姆红茶颗粒无收,阿萨姆公司即刻倒闭……
王全是生意老油条,当然知道这些美梦未必全然实现,然而就算实现一两成,也是大快人心之事,足以让他在广州商界一鸣惊人,万人称颂。
王全眯起眼,得意地哼起京中时兴的戏曲《群英会》来。
“我有心放他回营门不锁……假意佯装睡和衣而卧,偷眼看仔细观他行事如何?……哈哈哈哈哈……”
*
林玉婵回到齐府,还没站稳脚跟,就被管家征用去干活。齐安成齐爷附庸风雅,从欧洲定做了一批西洋乐器,打算聘请乐师,组建广州第一个西洋乐队。
运来的有大号长号、大提琴小提琴,还有一个大的箱子,装在简陋的板车上,里面明显是架三角钢琴。
“
推!”
府里的妹仔都是当牲使的。林玉婵只俯首甘为孺子牛,咬着牙推钢琴。
地上一个坑。她手上一震,眼看车轮跳动,那箱子就要往滑,她细细的胳膊挡不住!
另外两只细胳膊帮她抵住了钢琴。车轮跳过小坑,箱子里传嗡的一声和弦。
林玉婵转头一看,帮了她一把的那个妹仔圆圆脸,是小凤。
小凤不冷不热地嘲讽:“这大个脚板,干活一点不牢靠,哼。”
林玉婵回敬:“臭美妞,干粗活还穿新衣。”
小凤一怔,低头看了看己身上的新衣——是用爷赏来的香云纱刚刚做得的,秋日里穿上正应季,肩头的粉笔印还没洗去。
小凤怒视林玉婵,又看了看己簇新的衣摆,忽然扑哧笑了,嘴里嘟囔骂一句,弯腰和林玉婵一道推琴。
管家见这两个妹仔居然还有说有笑,怒道:“贱婢!知道这琴多银子吗?把你论斤卖了都赔不起里面一根弦!”
林玉婵装聋,心里估算这琴拿到21世纪该值多。
德丰行的生意江河日,她亲眼看见账面上的额亏空。爷哪来的钱买这多原厂进乐器,还万里迢迢的船运到中国?
大概是吃家底吧,她想。
是齐老爷从发迹到现在也才十来年,又有多家底以吃呢?
*
此时秋意已经浓厚,等到慈禧寿诞之日,更是刮起台风,连日了好几场雨,浇灭了广州显贵“与主乐”的兴头。
商铺了门板,小贩提前收工。码头里浊浪翻滚,方圆几里地都听见船只相碰的声音。
即便是如此天气,还是有不船只顶着风浪入港。
水上讨生活的人,容不得一丝怠惰。
一艘小舢板乘风破浪,顺着支流汇入珠江,在风中左右摇摆,艰难地泊在了岸边。
红姑挂好桨,收了帆,拧干裤腿里的海水。手搭凉棚,远望那黑暗中的珠江码头
那日红姑被几个洋水手调戏骚扰,虽然得以脱身,但苏敏官提醒她要小心报复。她嘴上虽硬,实则怕死,回顺德老家猫了许久,打听到外国火轮确实走了,这才悄悄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