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路遇风浪,深夜才到。城里有宵禁,红姑不敢上岸,打算先在船上胡乱过一夜。
也不知那个姓林的阿妹怎样了,吃胖些了没。
红姑擦一把汗,挂上船桨,转身打开己的行李,取个枕头。
*
林玉婵守在德丰行后身仓库外面,半个身子淋着雨,打了几个喷嚏。
她到底要看看,苏敏官小爷天是悬崖勒马呢,还是执迷不悟。
如果“执迷不悟”,看在他帮她赶走亲爹的份上,她还是打算最后劝一,也算跟他恩义两清。
齐府晚上闭门夜禁,她干脆没回去。早间跟小凤打了个招呼,如有查夜,请她支吾。
小凤追问她去干什。林玉婵想了想,笑道:“会男人。”
果然,这个答案直接给小凤打了鸡血。她激动且鄙夷地说:“你不守规矩,我去告诉管家婆!——不对,哪个男仔看得上你呀!”
其实这话真没错。现对女人的审美,是先看脚,再看脸。五官端正是次要,三寸金莲才是最美的风景。像林玉婵这种大脚妹,许多人连她的面孔都懒得看,就动把她划归为“丑女”阵营。
只有齐爷那种读书读傻的风雅人士,才会一反常态地注意到她的容貌,发现她神似己的白月光。不过当初相议的时候,也是得了她爹保证,说买回去随便给她缠足,齐家才肯花银子买的。
只不过她生病了,跟媚仙不像了,在齐爷眼里,然又变回了一个大写的“丑”。
林玉婵因祸得福,在茶行男人堆里干活几个月,虽然偶有垂涎骚扰,但都在控范围之内,一双天足功不没。
……
而在小凤看来,大脚妹冒险“会男人”,肯定是一厢情愿死缠烂打,好丢脸的!
小凤嘴上叫得欢,脚底没动,眼里全是八卦的光。
林玉婵已经知道这丫头脾性,也就是图个嘴快。她本着“不和残疾人计较”的原则,对小凤的毒泰然受之,甚至觉得有点爱。
她朝小凤福一福:“拜托。”
小凤嘲讽地哼了一声。林玉婵转身之后,又突然对着她的背影说:“小心更夫!被抓了你就只去牢里看男人啦。”
大清各地都有宵禁,但执行力度因城而异。广州外贸发达,洋人夜里不受管制,因此这宵禁令本来也实施得松;最近由于“金兰鹤鬼魂”的谣言惑众,官府开始加大打击力度,夜里巡逻的更夫多了好几倍,兼作巡查之职。
林玉婵不回头,笑道:“那然。”
于是她顺利地在街上逛到天黑,趁着夜幕降临之前,来到仓库外墙门,守株待兔。
大雨赶走了街上的人,附近只有几个无精打采的保镖,多是王全布置的。若苏敏官真来“窃密”,这些人负责事后佯追,以示秘方真实。
不过保镖对掌柜的宏图大业都不太上心,纷纷歪坐屋檐,有的在抽大烟,有的在打盹。
忽然,流浪狗木兰汪汪叫。林玉婵猛抬头,看到一个矫捷的人影,打着伞,稳稳地走来。
林玉婵心道:“汉奸来了。”
苏敏官行得很谨慎,帽檐压得低低的。他从袖子里摸个叉烧包,看也不看,
丢给木兰。
于是狗狗不叫了,街上只有刷刷雨声,杂着左右院落中的隐约人声,整个世界好似被大海冲刷,宁静而蕴力量。
他在门立着,雨点顺着伞边流,瀑布般落在他身周,使他的身形像一尊雕塑。
许久,他垂眼睫,指缝间推钥匙,轻轻开了门,闪身进去。
林玉婵借着“吱呀”的门声,迅速移动几步,躲到门框边。
顺着门缝看去,苏大爷显然对仓库里无人值守的现状很满意,长长了一气,收了钥匙,怀里摸火折,点起一盏小灯。
灯光照亮他的脸。他脸色平静肃穆,仿佛有心事,两道俊秀的眉毛微微蹙着。
不知是不是对己即将开始的“卖国”行动有所纠结。
但他没把伞放。他在伞柄处轻轻一转,伞把卸开,伞柄竟是中空。他从里面抽一杆细细的枪筒。
他撩起衣襟,将火`枪别在腰间,剩的雨伞零件支在墙角。
林玉婵一气噎在胸膛,心跳微微加速,用力屏住呼吸。
上次缴获的洋水手的枪,他当时就令她还回去了;这一把型号不,显然是他己的。
说什“私藏枪械是死罪”,敢情人家己早就知法犯法。己有枪,还不让她拿!
林玉婵再次告诫己,这人狡猾狡猾地,以后说啥都不信。
时她发觉己眉毛上几滴冷汗。苏敏官准备得够充分,要是他发现己偷看……
嗯,及时举手,枪子应该不会打到她身上。这年头子弹值钱呢。
她定定心,远远的望。
炒茶作坊轻易不给外人开放,林玉婵也是头一次看清楚里面的摆设:几顶大灶排在墙根,上面坐着不直径的大锅,倾斜成特定的角度;竹筐里整齐摆放着炒茶用的扫帚,扫帚是毛竹扎成的,疏密长短皆有严格尺寸。
另一侧墙面的架子上,罐子里盛放着不品类的样茶,密密麻麻贴着标签。盒子里放着西洋进水印温度计。墙上凸几个钉子,挂着厚厚的纸页,纸上一丝不苟地写着每天的操作记录,有专人打勾核对,纸都卷毛边了。
此外还有炒至不步骤的半成品茶叶,分门别类地晾着。货架旁边是杂物堆,横七竖八丢着许多用过的器具,有心人也从那里面看“线索”来。
这就是王全精心布置的假现场。即便是专业人士也很难看破绽。
苏敏官并没有喜形于色,依旧是微微锁着眉头,但他的行动表示他对这一切很感兴趣。油灯凑上去,每一寸都细细的看。他脚步很轻,只有偶尔踩上散碎茶叶时,才发簌簌响声。
窗外有几个醉鬼经过,唱着荒腔走板的小调。他立刻放手里东西,警觉地抬起头,直到醉鬼走远。
林玉婵觉得己好像在看间谍电影。英国佬在派他任务之前,难道还专门培训过?
他检查得很过细。翻了翻“操作手册”,用手掂了掂茶叶袋的重量,摸摸锅底,检查温度,拾起半成品茶叶,放在嘴里品品,还用手指扫过一整扇墙面,拂半掌灰。
后来,干脆沿着墙壁,一寸一寸地摸过来。
林玉婵心中疑惑,难道他摸室内湿度吗?
她躲在门边,跟他靠着一堵墙。忽然,耳中清晰地听到嗒嗒的声音,是他用指节轻叩墙壁,就响在她身旁。
嗒嗒,嗒。
林玉婵心跳莫名加速。虽然那只是因为固体传声性比空气好,但……
真的很像在和她说话。
忽然,那嗒嗒的声音停了。苏敏官猛地睁眼,拨开货架旁边的笸箩竹筐等陈年杂物,又推开了一个桌子,露靠墙立着的一个木板。那板子不知是何年放过去的,灰尘板结,角都是霉点。
他用力推那木板。说也奇怪,看起来薄薄的一片木板,他没推动。
苏敏官轻轻咬着嘴唇,半跪在地,伸手将那木板摸索一番。咔哒,拨动了一个钩子之类的机关。
木板推开,后面并不是墙壁,而是……一道门。
或者说,是一个黑漆漆的洞,高约一人,勉强算个门。
林玉婵惊呆了!她以为——不,德丰行几乎所有的大小伙计,都以为那炒茶作坊只有一个入!
苏敏官并没有多讶异。他挑着油灯,朝那洞里望一望。灯光照他侧脸的轮廓。
“阿妹,你以走了。”他突然开,平静地说,“我接来要做的事,不希望牵连到你。”
第29章
林玉婵白着一张脸, 慢慢走进了大门。
看苏敏官似乎没有杀人灭的意思。她尽量乖巧地微笑,怯怯的问:“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一般电影里,炮灰被发现时都得这说一句, 近似于废话。
但废话也有的用处——比如, 是一句好马屁。
小姑娘眼睛瞪得大大的, 强颜欢笑,苍白的小脸不知该往那转, 手指微微哆嗦, 说话也颤抖,的确是一副场三分钟就要被干掉的炮灰样。
果然, 苏敏官见她慌里慌张的样子, 眼中的戒备退了。
他甚至微微闪露得色,告诉她:“我进门时就看见你了。你躲得也太不专业……”
林玉婵看着那个黑黝黝的洞, 恍然大悟, 大胆说:“你不是来盗什炒茶秘方的。你编了那多理由, 演了那多戏,就是为了让掌柜的合理怀疑, 让他故意把你放进来, 好让你找……这个。”
洞隐蔽得很巧妙, 就算是终日在此工作的炒茶师傅, 也未必会对这个平平无奇的角落多加注意。
但偏偏让他找到了。他日一趟,就是专门来找这个的。
其实苏敏官留了一连串的线索, 只不过线索太过零碎, 埋在上九那光怪陆离的金钱往来之中,无人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