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说, 他本不司茶货生意;这单生意是他向怡和洋行的老板争取来的;
他几次三番地提过分要求,要看德丰行的炒茶作坊;
他有意暗示林玉婵, 不必对王全隐瞒己的“偷师”意图;
甚至,在作坊外面偷看,大概也是他有意暴露行迹,引逗王全“将计就计”。
……
王全太过信。他想着,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搅起什水花,于是放心大胆地给他挖坑;却不料,苏敏官笑里藏刀,已经给他挖好了一个更大的坑。
林玉婵指指那个洞,小心问:“那里面有什?”
她第一反应,或许是个德丰行的小金库,放钱的?
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伴,太多银子也搬不动啊。
苏敏官却不应,神色重新冷淡起来,反手推她后背,指指大门。
“再见。”
林玉婵难以置信地回头,“是我帮你拿到的钥匙……”
不领情就罢了,你倒是轻点推啊!
苏敏官低头,袖子里摸一小瓶火`药粉,不声不响地装填进枪管,用细棍捣实。
这次他的动作很慢,有力的手指在金属枪管间缠绵,有意让她欣赏清楚。
林玉婵:“……我走,我走。“
就当好心喂了狗。
不过她心里却升起一阵难言的愉快。苏爷毕竟不是帮洋人窃密的汉奸,她的直觉毕竟还算准。
苏敏官已经明确表态请她离开,作死的事她不干,纵然有天大好奇,也只好干脆利落地转身门。
叮的一声,一把钥匙丢在她脚。
“别忘了锁门。”
林玉婵捡起来,委屈地小声说:“你利用我。”
苏敏官沉默一刻,总算良心发现,补充道:“回去就当什事都没发生。德丰行也许会乱几日。等事态平息,我当找机会相谢。”
林玉婵心道,谢就不必了。你要是被人抓住,别把小女子供来我就烧高香。
她跨门槛,正找机会溜,忽然瞥见远处一道光。
雨得依然大。有人冒雨执灯,迅速靠近。
看身形,好像是……
*
“人来了?” 王全王掌柜居然也避过宵禁,孤零零一人,抹掉脸上的雨水,低声问道,“在里面呢?”
保镖点头,说那怡和的苏敏官刚刚用钥匙开了门,点了盏灯,此时大概正在忙着抄录“操作手册”呢。
“都给我守好!”王全满意地命令,“别打草惊蛇!”
林玉婵迅速躲回门框后面。
掌柜的怎来了?!不是说好将计就计吗?
保镖也跟她一般想,七嘴八低声问:“掌柜的怎来了?咱还让他偷东西?”
王全气哼哼地向保镖解释:“我改主意了,不让鬼佬太得意!咱这样,过一刻钟,等那姓苏的没戒备时,咱冲进去把他捉住,人赃俱获,扭送见官,给鬼佬一个难堪!”
保镖齐声较好,摩拳擦掌。
林玉婵暗中叫苦。
“蒋干盗书”一子变成“瓮中捉鳖”,掌柜的也真随性
。
她得赶紧向苏敏官示警。
*
趁着王全跟保镖说话,林玉婵闪身回到作坊,轻轻闩住门,然后义无反顾地跑进那黑洞洞的门。
还好里面不是全黑。地上放着一盏灯,大概是苏敏官用作回程时照明的。
林玉婵提起灯,轻手轻脚,沿台阶迅速行。
仓库临近珠江,本来便有天然坡度。“密道”走几步,感觉便在七尺巷地,两侧都是泥土,潮湿得无以复加。再转两个弯,周围愈发漆黑,却听到了隐隐约约的辗转`吟之声。
倏然间,林玉婵汗毛直竖。
一只温热的手捂住她的嘴。紧接着另一只手钳住她双臂,指尖顶上她咽喉。
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她被拖离好几步,油灯掉在地上。一丛辫捎扫过她的脸。干干净净的皂角味道。
“呜呜呜是我,敏敏敏官爷别冲动……”林玉婵全身发软,从对方的指缝里艰难发声,“王全刚刚带人要进来抓你,我我我来告诉你一就走……”
捂她嘴的手松开了,“当真?”
果然是他。
她赶紧点头。
苏敏官低头,跟她目相对,在她眸子里看到己颠倒的面孔,冷冷盯了好一刻,确认她真是好心。
没有企图的,纯粹好心。在这年头已不多见。
这姑娘的城府还没练到家,小小的薄唇忍不住抽,细微的情绪藏不住。
他这才松开她的胳膊,捡起地上的灯。
林玉婵又说:“我已将大门反锁了,但门内只有一个细闩,很容易破开。不管你来干什,得抓紧时间……”
她说到一半,忽然失声,倒抽一气。
借着微弱的灯光,她头一次看清了己站在何处。
大约是哪个商号的废弃仓库,内里湿热无比。眼前一条长长的走廊,地面湿滑满是垃圾,走廊两侧用木板和铁丝隔一个个小空间,狭窄得如鸽子笼。在那些鸽子笼里,蜷缩着一个一个的……人。
都是男人,有老有,全都精神萎靡,衣不蔽体。每个鸽子笼里锁着三五个。
他的辫子被系在一起,连成一串。放眼望去,不百人——秃的、瘸的、豁嘴的、罗锅的、癞痢头、独眼龙,密密麻麻,半死不活,微微蠕动,好似水陆画里的冤鬼。
方才林玉婵隐约听到的人声,毫无疑问就是这些人发来的。
她突然注意到,整个屋子没有明窗,只有屋顶几排气孔,此处的空气几乎不流通,混合着人身上的臭气和屎尿骚气,令人窒息。
仓库末端,隐隐约约的,另有一个紧锁的大门。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是从那扇门里运来的。门外多半有专人把守,确保他无从逃脱。
苏敏官潜来的时候,脚步几乎无声,林玉婵带了灯,说了几句话,鸽子笼里的不人这才注意到有外人进来,几十双浑浊的目光缓慢地移动到了她身上。
有人嗫嚅地说着什,裂开的嘴里露一烂牙,滴着似脓的涎水。
此情此景太过渗人,林玉婵不觉腿软,后脑阵阵发麻,有点站不住。
苏敏官稳稳地扶住她,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欢迎来到
广州最大的猪仔馆。我花了两个月,才弄清楚的位置。”
林玉婵抖着声音问:“……猪仔?”
她想起林林总总的传言。年轻男性被蛇头诱骗,禁锢人身,运往外洋,沦为奴隶劳工……广州地方官府似乎也插手其中,将死刑犯流放犯卖掉赚钱……对了,赫德来德丰行查税的时候,也有意无意问起走私猪仔的事,王全装傻……
上辈子做学生的时候,她也在资料上读过那些被迫洋的华工血泪——他被高薪诱惑,背井离乡漂洋过海,建设了异国的土地,却被残酷虐待,绝大多数都埋骨他乡……
日见到才知,真相比历史资料残酷得多。这特简直就是贩奴!
猪仔馆,顾名思义,大概就是这些华工装船贩卖之前,停留的最后一站。
这些即将沦为奴隶的人,已经被饥饿和疲劳折磨得半死不活,又或许知道己已签了卖身契,绝无摆脱的。见到生人进来,神情一个赛一个的麻木,一点求救的意思都没有。
有几个人被那油灯的亮光晃到,还皱起了眉头,脸撇到一边。
林玉婵难以置信,结结问:“为什在、他、和德丰行仓库作坊连在一起……难道……”
苏敏官面露嘲讽的微笑,“不然呢?就凭齐崇礼那点茶叶生意,怎供得起他一府上,穷奢极侈的过日子?贩猪仔是暴利生意,卖一个去南洋,得银百元;去美洲,收两百。在船上挤得像咸鱼,病了就直接丢海。就算路上死掉一半,也比贩茶贩烟来钱快得多。”
他不给林玉婵再发问的机会,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拽,快步走入那散着腐臭气的走廊。
他控力超群,鸽子笼里的惨状、那些声音和味道,完全没影响他的情绪。正如那日误入乱葬岗,他在一堆血污死尸里神态若。
他步伐匆匆,脚上的雨靴踩在地上,发空旷的咚咚响声。如豆的灯光追不上他的脸,他一张面孔隐在腐烂的黑暗里,唯有两只眸子熠熠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