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囚徒这才慌神,慌不择路地涌到墙壁缺,比林玉婵苦婆心劝得快多了。
“尊重个人选择”之类的现代价值观,在这种极端情况就是狗屁。还是暴力赶人最管用。
守卫赶到墙壁缺,大吃一惊,不觉地退让。
本以为只是几个猪仔没锁好,怎居然集体越狱了!
屁股后头烧着火,前方的守卫面带怯意,一群乌合之众终于奋起,借着人数优势,大叫着平推去。
此时地道里传来脚步声,几道火光在墙上乱窜。王全的声音在地道里语无伦次地大叫:“怎回事?怎回事?这些猪仔都是新加坡橡胶园定好了的,要是跑了,我得付违约金!快截住!——哎呀,怎着火了,快去端水!通知官府,别张扬!蠢蛋,往哪走!”
王全王掌柜在作坊外面守株待兔,准备将窃密的汉奸瓮中捉鳖,谁知却半天不见动静,带人进入作坊一看,才终于如梦方醒,所谓怡和洋行的买办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谈了那久的茶叶,却原来是冲着猪仔去的!
林玉婵扯乱头发挡住脸,准备混在人群里趁乱溜走。
德丰茶行里,没人知道她日在场。正如苏敏官所言,只要顺利离开河滩区域,她就安全回到齐府睡觉。
前提是,不让王全看见她。
她跑到墙壁缺,待要往外翻,忽然有人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推得她倒退五六步,一屁股坐地上。
“哎唷……”
是个急于逃去的大汉。缺小,仓库里囚的人多,此时已经开始拥堵,众人拼了命的往外挤,挤不去的也用手扒紧墙砖,防止旁人从己身边蹭过去。
眼看王全提着灯走近,林玉婵扭过脸,拍拍身上的土,再次冲到缺旁边。
“让一让,让我去!——喂,你别挤在一起,把墙砖再敲掉些啊!洞敲大了就走得快!”
此时已经没人听她话,然也没人愿意牺牲己逃命的时间去搬砖,有现成的洞,抢就是了。
方才还管她叫“女菩萨”的一个后生仔,用力将她推搡到一旁,恶狠狠地说:“走开!不许跟我抢!”
林玉婵用两只手从人和人之间扒缝隙,使吃奶的劲往外挤。
说也奇怪,方才还神虚体弱的一群囚犯,到了逃命的关,都奇迹般的满血复活,成了力大无穷的壮小伙,争先恐后地抢行,林玉婵一个瘦弱小姑娘,想见缝插针都不,根本就是蚍蜉撼树。
哗啦一声,砖墙终于禁不住多人的重量,向倒了一大片。挤在前头的人失去平衡,东倒西歪地扑了去,叫唤成一片。林玉婵只觉得腰上一撞,不知被谁带倒在地,紧接着一只脚踩上她耳边碎砖,跃了墙。
林玉婵大骇。这是要发生踩踏!
她捂住头,一边大叫一边往外爬。然而囚徒逃命心切,完全顾不上脚底还有个瑟瑟发抖的小姑娘。
即便是她分发了铁钉,撬开了笼子,催促他快逃。
林玉婵耳边轰隆轰隆声音不断,一只脚踩到她的发辫,痛得她浑身一缩,只更用力地蜷起身子。有人看见了她,却没有伸手拉,而是顺势把她的身躯当成垫脚石,毫不客气地踏了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林玉婵只觉得肩膀一紧,让人拖好几尺,轰隆隆的脚步声突然显得遥远而微弱。
她惊魂未定,撑起身子,拍掉眼前的灰土。
苏敏官浑身湿透,几滴晶莹的水珠沿着他脸颊的轮廓汇到尖,他用手背擦掉。
“会众兄弟都安全撤了。”他面带笑意,“我掐指一算,女菩萨身难保。”
林玉婵狼狈地笑了,喉咙堵住,说不个“谢”字。抬头看看,猪仔已逃大半,有些人被踩得厉害,倒在洞乱叫唤,被王全带人控制住。
但大势已去,十个里跑了七八个,王全愁眉苦脸,喃喃计算着损失。
守兵也已赶到洞,大呼小叫,灯光投狂乱的影子。林玉婵心里一沉。
墙洞现在终于不拥挤,但也不再从那里去了。
手腕一紧,被苏敏官用力拽开好几步,躲入暂时的黑暗。
“原路返回。”他低声说。
第31章
仓库虽大, 然而格局简单。和炒茶作坊相连的地道,其实就在几十米外的不远处。
目前灯黑,没人留意。
林玉婵毫不犹豫, 跟着苏敏官就跑。
然而跑没几步, 就感到光线刺眼, 热气袭人,一股浓烟差点把她熏趴。
一大片燃烧的火, 正好阻在通向地道的必经之路上。
那火不知从何而起, 也没扩散,也没蔓延, 就靠着一堆助燃物, 画地为牢地烧着,好像拦路抢劫的山大王。
“哪个不长眼的在这倒烟灰?”苏敏官怒道, “真会挑地方。”
林玉婵咳嗽一声:“……”
好像是我放的。
苏敏官思忖片刻, 将火`枪别回腰间, 迅速解上衣:“阿妹,不要挣扎。”
林玉婵还没来得及问一句“做咩”, 就被他从后面紧紧抱住。外衣一旋, 罩住两人半身。
然后他侧身一滚, 抱着林玉婵直接滚入火之中。
苏敏官刚在外面淋了个透湿, 湿漉漉的外衣贴着她的脸,冰冷的双手箍着她的腰, 上的水滴渗进她头发。他抱得很用力, 把她小小的干燥的身子大部分都蜷缩保护了起来。
几道翻滚,眼中火焰旋转。林玉婵晕头转向爬起来, 分毫未伤,甚至还打了个冷战。
身后烈火熊熊依旧。
苏敏官将烧坏的外套系在腰间, 眼中微孕得意,等她再次膜拜。
谁知小姑娘完全没个“谢”字,而是怯生生地往他身后一指。
“你……你的辫子烧着了。”
与此时,苏大舵主觉得屁股一烫,急回头看,辫子梢上一小团活泼的火苗,正节节高升地往上蹿。
大清的发型就是这奇葩。一整条大粗辫子都是引线。火欢快地顺杆子爬,再过几秒钟,他的脑袋岌岌危。
苏敏官着急上火,赶紧解开腰间的外套,左扑右扑,奈何后背上不生眼,那辫子活蹦乱跳,被扇了几风,烧得更欢了,眼看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焦头烂额。
他急得对她客气起来:“林姑娘,别看着,帮忙啊!”
林玉婵忍俊不禁,小
声说:“这辫子不要了。换新的吧。”
然后她踮脚,冷静地上手一薅,把整条辫子扯了来,甩进火堆。
苏敏官:“……”
他瞠目结,慢慢伸手摸己后脑勺,凉飕飕的,一脑袋凌乱杂毛。
“你……你……”
“别装了,”林玉婵活动了一肢,拽着他往地道跑,“真头发烧那快?混了毛线吧?”
其实她上次在茶楼装熊孩子,借故揪了小白爷的小辫子,就觉得手感有异。她故意把他的发梢卡在椅子缝里,他居然浑然不觉,也不知道疼。
就算他基因独特,也不独特成这样啊。
但后来她亲爹林广福一通大闹,她也就把这点无伤大雅的疑问抛在脑后。
日她彻底确定,反清复明的“匪首”要是还拖着个真辫子,这革命意志也太不坚定了。
无怪他平时老喜欢戴帽子,式样还换来换去的,她开始还以为他臭美。
她问:“什时候剪的?”
苏敏官被她拽了好几步,才略微回过神来,小声说:“点过胶水,硬扯来很痛的。”
林玉婵:“唔好意思,次注意。”
苏敏官:“……”
还让她有次?
灰头土脸钻地道,那块挡着入的木板还扣在原处。作坊里一股茶叶香,笸箩依旧斜斜放着,各种道具原处摆放,一派岁月静好。
林玉婵一颗心终于慢慢落了肚,蜷一蜷手指,吐一长长的气。
“多……多谢。”
苏敏官指指大门,示意快走。
她轻声问:“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