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答,朝她拱拱手。
林玉婵只好遵命,感觉刚才做了个倍速播放的噩梦。
现如的情况好像容不得深情道别。她对苏敏官匆匆一礼,快步朝大门走去。
刚露头,就听到外面大街上响起密集的马蹄声。苏敏官大叫:“回来!”
他一把将她扑倒在地。与此时,轰的一声响,什东西炸在旁边的茶笸箩里,一股浓烈硝烟味,呛得她咳嗽起来。
“抓叛匪啊!抓叛匪啊!”有人咣咣敲锣,沿街大喊,“百姓都听着,窝藏会党余孽,与叛匪罪……”
苏敏官在她耳边说:“官兵来了。洋枪队。”
他的声线依旧沉稳,但林玉婵头一次在他声音里听到些许不安。
最近“金兰鹤鬼魂”的传言太嚣张,官府也不是傻子,早就加派了巡逻人手;数百猪仔集体越狱,王全跟官府一通气,立刻就有人想到,这莫非又是天地会会党的伎俩。
对付百姓,拳头棍棒就够了;打洋人,大刀也够撑门面;然而狙击叛党不掉以轻心,一定要最精锐的洋枪队才行。
听声音,官兵数量不百人。他接到王全的信号,只知道德丰行炒茶作坊这里事,却不知道大多数会党都是从猪仔馆破墙而的。
于是现在只有苏敏官和林玉婵两人,撞上了天罗地网。
林玉婵己的那点小聪明彻底熄火,她颤声问:“那怎办?”
苏敏官迅速恢复镇定,摸摸己空荡荡的后脑勺,低声说:“别怕。”
官兵齐聚此处,倒也方便。他若是把洋枪队引入歧途,多拖一刻,那些虚弱的会众兄弟就多一刻时间逃脱。
苏敏官:“等一波枪声响过,填弹的时候,冲去,听我指挥。”
他的吻让人安心。林玉婵深呼吸。差点忘了,现在的火`枪不连发,读条时间超长的。
街上的猫猫狗狗都被官兵吓回了窝,民居门窗紧闭,周寂静无声。
不多时又一轮枪声。苏敏官眉峰一动,叫道:“走!”
洋枪队队长是个大腹便便的旗人军官,全副披挂,脑袋上的头盔被雨点砸来砸去,咚咚有声。
听闻叛党没,军官那一肚子兵法终于找到用武之地。刚刚用洋枪“射住阵脚”,正跟手指指点点,打算摆个九宫八卦之阵,将叛党一网打尽——
“砰!”
苏敏官几乎没瞄准,抬手一枪。
清军甲胄挡不住铅弹,胖军官捂住肚腹,倒撞马。
“上马!”
当唯一的优势,就是官兵以为叛匪数目众多,计划的是一场遭遇战;而他只有两人,行动轻捷,其不意。
众官兵果然瞠目结,来将还没通名,就擅发动偷袭,洋人也没这不要脸啊!
立刻一哄而上——去扶那掉马的军官。
“大人受伤了!快保护大人!快传军医!”
一个叛匪还没抓到呢,先表忠心。
那旗人军官倒还脑子清醒,趴在地上叫道:“快,快开枪,别让叛匪跑了……”
众兵这才手忙脚乱地填弹。大雨不停,又唯恐火`药湿了,等有人横起枪管,一匹马
已经跑得飞快,蹄踩水,踩一道道清泉。
林玉婵不会骑马,被苏敏官硬丢上去,手足无措。好在那马辔头上零件甚多,穗子护身符香包大烟筒一应俱全。她死死抓住一把零碎,用尽全力保持平衡,飞溅的水珠擦过她的脸。
战马在大街小巷里横冲直撞。要不是苏敏官在后面扶着,她瞬间就得被甩去。
她有气无力地问:“你怎还会骑马啊……”
又不是旗人。广东城里连辆马车都见。
“小时候玩过。”他答得毫无创意,扭身瞄准追来的副官,“腰别塌,腿夹紧……”
“砰!!”
枪声乍响。林玉婵耳膜震痛。
苏敏官的话语戛然而止。林玉婵感到他似乎突然脱了力,伏在她背后,不动了。
她浑身一凉,反手抓紧他的腰。
“敏官爷……小白志?”
他无声无息地垂首,抵在她肩头,鼻尖蹭着她耳畔,感觉不到呼吸。
那马听到枪声,本地惊了一。林玉婵一个人根本挽不住缰绳,顷刻间被甩马。
她紧紧搂住苏敏官的腰。
还好这年头基建差劲,路况不佳。道路两旁就是沙土堆,被大雨和成了泥。她落地的时候瞄准了个大泥坑,噗的一声,全身骨头一震,后背生疼。
好在没伤骨头。泥水高高溅起,缓冲了她落地的动势,把她温柔包裹起来,好像跌进一床软被子。
被子里还裹了个叫不醒的人。苏敏官眉头紧锁,左手死死捂住胸膛,鲜血从指缝里漫,一滴一滴,落入地的泥水里。
子弹是从侧面射进的。在他回身与官兵对射之时,精准地击中了他的左胸。
身后依稀听到官兵叫嚣,“贼人中弹啦!”
林玉婵心跳几乎停滞,一时间脑海里白茫茫一片,只晓得用袖子擦掉他脸上的汗水泥污。露一张惨白隽秀的脸。雨水疯了似的冲刷他的双颊,她不断给他擦,仿佛这样他就呼吸得顺利些。
过了好久好久,才听见己变调的声音。
“敏官——你醒醒,我……我不知道该怎做……”
她抹掉眼眶一滴泪,掰开他右手,拔尚有热气的火`枪,又从他袋里找到火`药铅弹,学着他的样子顺着枪管怼进去——
她双手颤得厉害,动作不得法,枪管刚举起来,那火`药立刻洒了。
官兵的叫声近在咫尺。
她一咬牙,揽起苏敏官肩膀,把他整个人架在身上,一点点,一点点直起腰。
大小伙子骨架沉,她没几步就喘粗气。她弯腰,用力负重。
她想,就算历届金兰鹤都逃不过脑袋挂城墙的命运,他的最后一站也不该停在泥坑里。
太不体面了。
大雨不知何时停歇,星光从乌云里洒落,铺在珠江江面,跳动如萤火。
林玉婵忽然想起两个世纪后的珠江。岸边修着长长的整洁的休闲步道,道旁停着鲜艳的共享单车,形态各异的大桥横跨水面,广州塔“小蛮腰”闪着霓虹灯,朝周围各路高楼邀约起舞……
现在的珠江江畔大部分还没有开发,只有崎岖不平的河滩,在黑夜里死气
沉沉,水面上的雾气贴地爬来,十步之外就看不清脚。
如墨的波浪卷起,吞噬着水面上的微光。
这年头没有什城市夜间照明。藏在黑洞洞的江水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林玉婵艰难地朝江边跋涉。脚泥水纵横,一片冰凉。鞋子磨破,滑溜溜的石子挤疼了她的脚趾。
她来到大清的时候就是个死人,社会的鞭笞把她的一颗胆子打得厚硬。她已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高中毕业生,她知道怎把己推到极限。
忽然,手腕一凉,手中的枪被人抽走了。
林玉婵急回头。
苏敏官脸色惨淡,微微翕动眼皮,朝她微弱地一笑。
“好好彩,是泥弹。”他声音沙哑,“阿妹,你白伤心啦。”
林玉婵:“泥弹?”
这是什鬼品种?
“大清八旗绿营专用。”苏敏官眉梢抽动,垂眸看着己满身的鲜血,嘴角扯微微冷笑,“军费被人贪了,铅弹买不足,泥沙充数,应付检查。”
林玉婵热泪盈眶,为腐败的大清官场点赞。
当然也不是真的软绵绵的沙土,反正不知道装填了什零七八碎。大的动将苏敏官击得闭了气,胸前擦横七竖八、血淋淋的伤。
这要是铅弹,在体内炸开,他人已经凉了。
林玉婵心有余悸,结结说:“我、我没伤心呀。”
说话间,苏敏官已将手里的火`枪装了弹。咬咬牙,抬不起胳膊。
“阿妹,”他突然淡淡道,“我怕是走不动。你会水吗?你以藏到江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