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抬抬眼皮,“你说什?”
他似乎不耐烦:“你又不是会众,何必卷进来。”
她失声笑来:“你规矩这严?”
明白他大概是好意。她好好一个大人家妹仔,一没反清二没复明,万一被官府抓了,安上个反贼的头衔,死后连个草席都没有。
但林玉婵转念一想,苏敏官是为了救她才耽搁留来的。否则他跟着那一群会党兄弟早就逃脱了。
上次被官府“误抓”,还有洋老板来捞人;这次再落到官府手里,估计连渣甸大班都保不了他了——要是硬保,多半会酿第三次鸦片战争。
历史上有过第三次鸦片战争吗?没有。
他心里清清楚楚一本人情账,不连这个前因后果都算不清楚。
“大概就是客套一。”她想。
大舵主再威风,此时已是残血,抗议也没用。
她用力架起他半边身子,奋力往江边挪动。
苏敏官:“……你力气真大。”
林玉婵:“谢了。两袋茶叶而已。”
好在官兵也畏水,黑漆漆的河滩上看不清人,也不敢乱放枪,大呼小叫好一阵,才扎了裤脚,结了伴,小心翼翼来捉人。
她感到他的血在逐渐濡湿己的衣服。放眼望去,不禁叫苦。
河边泊的渔船本应都去躲雨了,此时却还反常地泊着一艘小破船,船头挂着小破灯,照亮了周围的死样活气的水面,照了两个人蹒跚的影子。
完全无处容身。倘若官兵追得近了,一眼就看到他藏在何处。
更糟的是,舢板里的人听到动静,抄起船桨冲了来,充满敌意地叫道:“什人?走开!走开!不要过来!”
说着还挥舞船桨,十足看家护院的姿态。
苏敏官轻轻叹气。
要是他没受伤,以上去夺船,以花言巧语,以威逼利诱。
但如虎落平阳,他只轻声说:“退后。去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林玉婵却没退。她抓紧苏敏官的胳膊,反倒大步迎了上去。
“是红姑吗?”她颤声大叫,“红姑!你回来了?”
第32章
“哎呀哎呀, 怎弄成这个样子,你这些后生仔女哟……”
红姑一边划船,一边皱着眉头唠叨。
小船静悄悄地离岸, 等官兵赶到之时, 河滩上重新黑洞洞, 半个人影都不见。
林玉婵找块抹布,擦干净手上身上的泥水, 朝红姑正正经经地行了一礼。
“谢谢你……”
“嗨呀嗨呀, 客气什。”红姑爽朗笑道,“惹着哪个官老爷了?怎被这许多人追?”
红姑够意思, 明知官兵在追捕, 还是爽快救人。但她若知道两人犯了什事,也许就笑不来了。
林玉婵犹豫了一:“嗯……河边闹叛匪, 我不合走得近些, 被流弹误伤了。”
红姑免不得又骂几句狗官不识相, 跟洋人一个德性,敏官爷这样的好人也冤枉。官兵不讲理, 误伤了平民也没补偿, 真真哑亏。
苏敏官静静卧在船舱里。长衫上
盘扣散乱, 血已经止住了大半, 浸透了红姑三块洋布毛巾。
他脸色极白,如一尊西洋石膏像, 只比石膏像多微弱的胸膛起伏。
凌乱的发丝懒洋洋的贴在他耳后。其实晚清时节, 男人的头发并不像电视剧里似的,前半边脑门总是光鉴人——富贵闲人才有功夫倒腾这些。寻常百姓没时间理发, 前面的脑壳经常毛茸茸,扣个帽子盖上完事。
老古板对此痛心疾首:如此仪容不整, 放在康熙爷乾隆爷那会,这样是要杀头的!
所以苏敏官甩脱了辫子的形象也并没有很秃然——他带一层短短碎发,平时戴着帽子也不需要什造型,就是无拘无束地由生长,隔一阵己随便拿剃刀一刮,刮个清爽小寸头。又衬着一身伤,活像个刚入伍就挂彩的年轻小兵。
让他整个人仿佛从大清到民国,穿越了一个时代。
林玉婵不由主地微笑,心想再过五十年,满街小伙子就都是他这样了。
红姑一看之,却极受惊吓,摸着己后脑勺:“辫子呢?那长那粗的辫子呢?”
林玉婵忙道:“被火烧了,你别害怕。”
红姑问:“去哪?要不要先去我家?”
林玉婵连忙摆手:“先在水上漂着吧。拜托。”
其实眼最需要的,是给苏敏官找个洋医馆。但只要上了岸,哪都不安全。
好在没伤及脏腑骨骼,性命无虞。只是他遍身泥污,急需清理。
林玉婵请红姑烧开一盆热水,要了盒盐,并一条干净手巾,走进船舱,解他扣子。
*
苏大舵主本来在装睡,本着言多必失的原则,尽量跟红姑说话。
装睡慢慢变成真睡,一片温暖的黑暗包围他,不拔。
他想起幼年母亲的怀抱,卧室里的西洋鸣钟滴答响。
他隐约知道家里是“会党”。大清立国以来,反抗力量不断,尤其是南方,不愿屈服的人逃去边陲小岛,逃去台湾,逃去南洋、缅甸,或者干脆做了海盗,扯一张旗,海为家。
剩的留在家乡,相互守望,蛰伏待发。
清廷实行海禁,片帆不得海,仅留了广州一处通商岸,招揽行商,主要负责给京城的皇帝采购西洋珍宝。
正经人哪有机会做外贸生意。敢海捞金的,多多跟那些法外之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就是十三行的诞生之路。
等到十三行发展壮大,地方官赫然发现,这些日进斗金的行商,竟然半数都秘密入了会,私里拜的是大明朱家!
——官老爷聪明地选择了不声张。十三行是内务府的钱袋子,没了这些行商,他的钟表、花瓶、珐琅、牙雕,还有东征西讨的军费……都从哪来?
况且,朱家血脉如已微不寻。斗转星移,心念旧朝的人也死得差不多。天地会对朝廷的威胁日益减,沦为一个寻常无害的江湖帮派。
但世事难料。随着洋人炮轰国门,清廷根基动摇,这些“会党”仿佛又看到了机会,开始蠢蠢欲动,组织叛乱!
朝廷终于决心处理这个心腹大患。与洋人合力,慢慢绞杀。十三行一个接一个的倒
,纵然他竭力撇清与会党的关系,也挡不住那一双双贪婪的眼睛,从面八方觊觎那富敌国的财富。
年幼的小爷隐约记得,抄家之后一地鸡毛,女人的哭声尖叫盈耳。各路真假债主都闻风而来,趴在富的死尸上,企图吸到最后一滴血。
当时他还是个孩童,全无保之力。世伯金兰鹤把他救来,给了他容身之地,待他年纪稍长,流露家传的做生意的天分,又介绍他去怡和洋行,吃体面的洋人饭。
他其实不太喜欢那里。过去是洋人卑躬屈膝,求着十三行的红顶商人,给他一条东方淘金的门路;如风水倒转,轮到中国人向洋人低头。
不过,好在他有耐,会赚钱,洋人便忍受他的冷淡。
“天灭大清,送来洋鬼子。”他记得金兰鹤说,“你别怕委屈,和洋人搞好关系,日后灭清之时,洋人说不定也助我等一臂之力。”
在洋人手当了几天二等公民的苏敏官对此不以为然:“洋人只图利,才不会真心帮我。”
金兰鹤斥责他不懂事。
等到他十五岁,入会拜把子的时刻,又幺蛾子。他指着画像上的明太`祖,大言不惭地说:“佢系边个,我不认识。不跪。”
把整屋子元老雷得七窍生烟,连叹一代不如一代。
所以他的身份一直尴尬,虽然背熟了切,受足了训练,洞悉了天地会一切隐秘,始终没上过那三柱半的香,未成为正式的会众。
但造化弄人。当他寻到身中数枪、弥留之际的金兰鹤时,也情不禁地流泪,接他的衣钵,剪发明志,发誓要将反清事业进行到底。
所以……他到底是谁呢?
“嘶……”
他从疼痛中惊醒。一低头,发现己上身未着寸缕,林玉婵拿着一条手巾,轻轻的,把他胸前的斑斑驳驳五颜六色擦掉,露干净的肌肤,和咧着嘴的伤。
他差点跳起来,抓起个衣裳就想往身上盖。手臂一动,牵动伤,眼前一黑,不觉弓起后背,抓紧手边毛巾,压抑住一声闷叫。
“我……我己来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