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问:“你结婚了吗?”
林玉婵:“……”
这是面试第一题?
她摇摇头,“怎了?”
“抱歉。海关以雇佣华人妇女,但必须是已婚。梳女也不行。”赫德脸上波澜不惊,低头整理己的袖钉,“是你官府的新规定,我只是入乡随俗,别见怪。”
林玉婵觉得莫名其妙。官府还有闲心管这事?
其实达官贵人一直觉得洋人伤风败俗,未婚姑娘往洋人扎堆的地方跑,难保不被带坏。要是再被鬼佬看上收了房,生育女,那简直是奇耻大辱,有损国格。要是女人都有样学样,那中国人不是要亡国灭种了?
去年法国驻厦门领事大胆尝鲜,买了个脚长二寸二的当地小妾,还是良家。消息爆炸式传开,一众广东绅士捶胸顿足,连呼丢人,恨不得跨省抓捕,把那卖国求荣的福建娘给剁碎煲汤。这才匆忙新规,坚决杜绝洋人和良家妇女的一切接触。
但有些洒扫做饭的粗笨活计还必须女人来干。那就规定只是已婚妇女,这样家里还有老公管着,不至于被洋人给祸害了。
赫德提高声音叫:“门卫,送客。”
他脸上棱角分明,锋芒毕露,随便一立定就是一副西洋肖像画,让人心生退却,不敢轻易反驳。
门卫没应答。大门传来隐约争吵声。
“是我老爷的人……逃奴……滋扰上官……麻烦搜一,是个妹仔……”
是齐府寻人的家丁。也知道洋人门不放肆,说话挺客气。
林玉婵盯着赫德碧绿色的眼睛,轻声说:“德丰行的人要杀我。我了这门就没活路。”
赫德冷笑一声,拨开她的肩膀就要走,心里有点失望。
中国人果然狡猾,为了交点罚款什戏都演得来。
林玉婵退一步,挡在他跟前,轻轻将己的前襟拉开一寸。
赫德一瞥之,脸色微变,扶住身后随从的手:“Oh God.”
小女仆穿着不合身的肥大衣衫。被遮住的里衣上,赫然露大片血迹。
不是她己的血,都是苏敏官的。一夜凝结,已经暗沉。
但毕竟是货真价实的人血。演戏演不到这地步。
西洋肖像画的表情绷不住了。赫德不觉地抓己的红头发。
中国人犯了法,跑到洋人地面里求庇护,是常有的事。而洋人呢,做不做这个救世主,全凭心情。
把人绑去交给官府,是“尊重大清律,践行法治精神”;把人保,是“弘扬人道主义,不与野蛮政府妥协”。
横竖洋人有理,怎处置都赢得胞的交赞誉。
但赫德知道己不是一般的外国人。他不是商人,不是军官,不是领事馆的工作人员,而是清政府的雇员。红顶戴时刻提醒着他。
他想起己给己制定的“入乡随俗”的纪律,微微闭眼,艰难地咳嗽一声。
“咱一起去。我、我想我以为你说情……”
林玉婵不为所动,平静地问:“要我做什,才帮我?”
赫德觉得己见多了世面,此时却有点不敢看她身上的血。
显而易见她是来求助的,然而她既没有跪地磕头,也没有痛哭流涕,只是不卑不亢地看着他,让他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己仿佛欠她的债,拉她一把纯属应该应分。
外面的争吵声不停。赫德心烦意乱,一把揉皱己的头发,说:“去我的会客室,那里有个茶水间。你找身女仆衣裳换掉,不要跟别人攀谈。你以在那里待一天。明日我门公干,那时你必须走。”
林玉婵抿着嘴,朝赫德鞠了一躬,拔腿就走。
有一天的缓冲时间也是好的。她卖身契都毁了,齐府己焦头烂额,说不定会知难而退。
她循着门的木牌找到了“会客室”。里面果然有个茶水间,柜子里叠着几套干净衣服。
还有一盘黄油饼干,大概是准备拿去待客的。林玉婵毫不犹豫抓两块,嘴里,然后把剩的饼干摆摆整齐。
半日没吃东西,饿坏了。况且有机会就给己补充量,已经成了她的本。
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她迅速换完衣裳,就听见会客室大门响,走进来几个人,大概是等候会谈的。
有人放松地谈笑,粗声用英文叫道:“要一壶红茶,双倍的奶和糖——喂,女佣,快点!”
女佣还在外面擦鞋印。林玉婵不敢声。
那人是个急性子,等了一会不见人应,己来开茶水间的门,一边嘟囔:“这种事还要老爷亲动手,这海关怎开的,一点也不如香港那个……”
茶水间六尺宽,林玉婵再没处躲,只糊糊喊道:“红茶马上就来!”
逃个难还得客串女佣,免得让人发现她不属于这里。
好在她在德丰行偷师日久,洋人红茶的冲泡步骤也熟悉。马马虎虎泡了一壶。奶和糖不知道在哪,就不瞎糊弄了。
她尽低调地开门,低调地端着茶盘,低着头送上桌——
当啷!
肩膀突然一痛。会客室里一个洋人将她打量一眼,突然冲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她扭翻在地。
一壶红茶碎在地上,茶叶溅,热气飘香。
纵然赫德警告“不许跟陌生人说话”,林玉婵还是不得不叫声:“放开我!我——我不认识你!我是这里女——女佣……”
几个洋人呵呵大笑:“她说她不认识我。”
林玉婵摔得七荤八素,撑起身子睁开眼,看到地上几双大皮靴。
目光往上。几个虎背熊腰、水手装扮的洋人,正恶狠狠地瞪着她。
其中一个人,腰间别着把雕花的火`枪。那火`枪的倩影她似曾相识。
“上帝保佑,让这个野蛮的中国小孩得到教训。”一个洋人长官狞笑着,把锋利的茶壶碎片往她身上踢,“那个会开枪的‘虾子饼’在哪?我要把他的脖子拧断!”
冤家路窄。
第37章
这群来海关做客谈事的洋水手, 赫然就是当初上岸寻衅、骚扰红姑的那一批!
其实真闹事的只有一个,剩几个本来是去给伴撑腰的,不料却被几个“卑贱的中国小混混”无差别集火, 羞辱得毫无还手之力, 堪称英国海军界的奇耻大辱。
洋水
手对此耿耿于怀, 对这几个本地男女的面孔居然也记忆犹新——要知道,平时中国人在他眼里如猿猴无异, 长得都一样, 根本分不清。
这气忍了几个月,骤然看到林玉婵投罗网, 才不管什善待妇孺, 挽起袖子就要给她上一课。
水手胳膊桅杆粗,一个人提着林玉婵, 就如老鹰抓小鸡。现在一子围着好几个, 林玉婵觉得己都不够他撕的。
她放弃沟通, 吸气,不要命地尖叫。
这里是海关, 是赫德苦心孤诣经营的高效文明之地, 他肯定不会让这地方见血。
海关大楼的拱顶走廊由知名西洋建筑师设计, 拢音效果优秀, 此时一齐共振。
果然,没叫两声, 赫德就黑着脸大步进来, 厉声道:“我告诉过你不许喧哗……”
进来一看,也愣住了。
不过他反应也快, 立刻叫道:“都住手!”
洋水手丢林玉婵,七嘴八, 迅速把林玉婵和他的爱恨情仇复述了一遍,当然是各种夹带私货,把她说得比蟑螂耗子还不如。林玉婵英语毕竟不是母语,一句话插不上。
她默默深呼吸,做一副怜兮兮的模样,平息着七窍里的青烟,告诫己:苟着。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安全一天,别给作没了。
中国仆妇还在外面擦地板。她灵机一动,跪来,一点一点捡拾碎瓷片。
赫德听完水手叙述,第一反应是有点怀疑。往林玉婵的方向一眼,没见到人。再一低头,她半跪在地,手指卷抹布,特别熟练地擦着地板,一看平时就没干这种活。
赫德眼眸一暗,脑海里“小骗子”和“怜的姑娘”两个标签腾空而起,互相打着架。
那带着枪的水手长官说到激动处,提起大脚就要往林玉婵背上踹。
赫德倏地伸手拦住。
“放过这个怜的姑娘吧。”他淡淡道,“这里是我的地盘。别把你的水手习气带到陆地上。”
水手不满地咕哝,朝她虚晃一拳,收了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