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暗中松气,时惊讶不已。
她从洋水手的态度里看——
“赫大人,这些水手,是你的手?”
不然,那桀骜不驯的洋垃圾,怎听一个大清官员的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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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坐。我来介绍一,林小姐,这位是大英海军上校阿思本先生。”
赫德好不容易把这群莫名其妙的冤家分开,让一群水手坐在会议桌一侧,一厢情愿地当和事佬。
这是他的海关,他的王国。有什事不和平解决?
他说完,微笑着看看林玉婵,意思是让她蹲行个礼,人家有身份。
谁知林玉婵重点抓偏:“大英海军?请问1840年你在干什?1858年你在干什?”
阿思本上校骄傲地挺胸,歪着嘴笑,“在给你播撒文明的火种,用科技教训那些不知好歹的野蛮人——小丫头,没有我,你辈子也不跟我英国人打上交道。”
哦豁,两次鸦片战争“元老”,林玉婵想,朝你鞠躬我就是小狗。
不过也不必有什过激的反应。林玉婵情绪十分稳定。她知道,再过一百多年,当中国军舰开进泰晤士河,5G基站修到伦敦塔的时候,他的子孙将深切体会到,什叫帝国日暮。
于是众目睽睽之,她不但没低头,还拉过个椅子轻巧坐,还顺便抹掉了扶手上的红茶渍。
阿思本上校拍案而起,“见鬼……”
赫德赶紧打手势,让他冷静。
他想:怜的姑娘吓得不轻,大概站不住。
“哼,不懂礼貌的亚洲猴子,”阿思本上校丝毫不给赫德面子,连连捶桌,桌上的茶杯纸张墨水瓶都做起了跳跃运动,“很快你就要对我跪地磕头了!因为我将成为大清海军的第一任司令官!你会后悔日对我的怠慢!你等着!等了这个海关……”
林玉婵一惊:“大清……海军?你要当大清海军总司令?”
她心里浮现历史老师划的重点:清政府于1875年建立中国的第一支现代化海军。在1894年甲午战争之前,一度被认为是东亚最强海军……
等等,差了十几年……
时间线现偏差了?
她怀疑地看着赫德。找个英国人来蹭大清红顶戴,像是他的主意。
谁知赫德脸色一黑,也开始敲桌子,白皙的指节瞬间红了好几个。
“上校,这正是我日请你来的目的。大清海军的司令官不是你,望周知。”
阿思本勃然大怒,捋起袖子朝赫德虚挥一拳,“不是我,难道是卑劣的中国人?罗伯特,我看你是被清国的鸦片烟熏坏了脑子,你还记不记得你为什来中国,你还记不记得你英格兰的家乡?!”
“我是爱尔兰人,谢谢,”赫德也是急脾气,脸上胀红,扯开领顺气,“你也别忘了,你和你手的薪水都是我海关关税钱,我随时以停掉!”
阿思本哇哇大叫,踢翻几个椅子,拔枪要跟赫德决斗。
林玉婵被晾在一旁,全程惊呆。
这是传说中的大英帝国优良传统——优雅互殴?
就差中间摆个假发大爷,敲锤大
喊:“Order!”
几个海关工作人员涌入,好说歹说,把这群脸红脖子粗的绅士拉开,阿思本一行人请回沙面租界的旅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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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德毕竟是文官,见多了纸面上的刀光剑影,却极跟人动粗。被阿思本拔枪抡拳头一通吓唬,整个人有点失魂落魄,坐在会议室里发呆。
“赫大人,”林玉婵收拾好碎茶壶,假装不经意问,“你英国人和英国人为什要吵架呀?这群人真不讲礼貌,哪里得罪你了?”
就,稍微挑拨一。赫德心思紊乱,应该听不。
赫德看她一眼。“怜的姑娘”脸色纯真,似乎只是好奇一问。
“是这样的。你的朝廷想要建立现代海军,购买精利枪炮,以打击长江沿岸的叛乱。” 反正也无心办公了,他给己梳理思绪,“我毛遂荐,提供了六十五万两的海关关税银子,从英国购买军舰。”
林玉婵笑道:“您倒是真热心。”
军舰的列强不只英国一家。赫德如此热心揽事,怕也要给英国创收。
说不定还吃回扣了。她很小人之心地揣度。
赫德眉梢一挑,坦然微笑:“是啊,跟谁买不是买。至我比较认真负责,以保证售后。”
赫德也不知道,他堂堂一个海关副总税务长,为何跟一个身份卑微的中国小女仆相谈甚欢。或许是她的态度跟其他女仆都不一样,在她的眼里没有畏惧也没有厌恶,反而有一种沉稳的信,让他在她面前完全没有做上等人的飘然感。
胞都说中国人愚昧无知,毫无逻辑素养,听不懂现代语言。但赫德没有这狭隘。他认识不聪明的中国人,他隐约认识到这个古老国家的潜力。
而林小姐更是中国人中的拔尖。有那一瞬间,他仿佛觉得对面坐着的是个来都柏林的家庭女教师,或者贝尔法斯特女子学校里的新生,不加掩饰地聪慧和好奇,让他十分有打开话匣子的欲望。
“派去英国采购军舰的,是我的上司李泰国——那是个目中无人又鲁莽的肯特郡乡佬,他曲解了我的一切意图。他不断要求增加预算,终于带回来一支舰队——没错,现代化的、训练有素的、战力高超的舰队,指挥官就是方才那位阿思本上校。并且签订协议,海军里只雇佣洋人,由英国人全权指挥,中国皇帝若有指令,必须通过英国人来传递。未来的海军部署也必须经过英国人审阅,此外每年还要支取二百万两银子的经费……”
林玉婵艰难地听完了这道超长的听力题,不由得呆若木鸡,以至于迷惑起来——这也太嚣张了吧!
这是用中国的银子给英国人养兵!堂堂大清海军,虎符掌于外人,哪天中英若是再开战,这批海军都不用哗变,调转船头就去轰紫禁城外围!
《南京条约》都没这露骨。
赫德一摊手:“在我接触的中国官员里,有半数是意这个计划的,正在朝廷里积极奔走。”
林玉婵:“……”
假如她面对的是一张中国近代史的考卷,读到这则材料的时候,她怕是忍不住会撕卷子。
“废物点心,”她气得在洋人面前骂胞,“崽卖爷田不心疼,大清怎还没完蛋呢?”
轮到赫德惊诧,半开玩笑道:“一个犯了死罪的小女仆,对此也有高见?”
林玉婵耸耸肩,表示不想说话。大清都半只脚进棺材了,爱怎折腾怎折腾呗。
反正后来干的奇葩事也不止这一桩。
真要她沉默,却又心有不甘。
会客室墙上开着大窗,拉着厚厚的天鹅绒窗帘,挡住外面的尘沙污秽,却挡不住喧嚣。
阿思本一行人刚刚门,不知在跟谁寻衅滋事,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不住道歉:“小人该死,惹怒了大人,小人该死,给您磕头,大人恕罪——啊!”
大概是被踢了一脚。过了好半天,那声音才从泥土里拔`来,喃喃说着“小人该死”。
林玉婵忽然无端想,这个世界的历史轨迹,真的与她在课本里学过的一致吗?
抑或,她的到来,注定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大清完蛋是必然,她跟这个腐朽的国号没有共情;正是这片土地上的人,孕育了百年后的新世界。
难道说,因为大清要完蛋,所以他活该被无底线地欺负?
一个人,就算他遍体鳞伤气若游丝,多挨一刀,也会痛的。
她转过身,认真地对赫德说:“你想听我的意见,那就请你别生气:我认为此事非常不妥,是对中国主权的极大践踏。你肯定已经感觉到,大清的政府和官员对己的面子和权威非常看重。就算有人赞此事,也必定是暂时受了坚船利炮的诱惑,不是他本意,事后必定会心怀愤懑,对……对英国在华的长远利益有害无益。”
对方是英国人,她尽量从他的角度找论点:“我认为,中国人的海军,必须由中国人独立统御,最多派英国人共管理,教授舰船操作的方法。中国拥有独立的国防力量,对英国来说也是好事。毕竟觊觎在华利润的国家不止英国一个,倘若别国对华动武,这支满是英国人的海军只要稍有介入,即使是被动介入,就等于把英国己拖进了国际争端,得不偿失。
“大清国已经被战争打开了国门,英国也不愿负担更多的战争。加强经济合作、有钱大家赚,才是十九世纪后半叶的主基调。英国已经控制了大清海关,再夺兵权,风险高而收益小。再者,倘若此先例一开,日后大清精兵都换成英军,军饷都由海关负责,只怕您再怎改革,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
就扯,瞎几把扯,一吐为快,英语说不利索了就换母语,就当做一道文综大题。
反正她也不奢望赫德买账。历史的洪流有己的想法,她仅凭一双柔弱的手,挡不住接踵而至的惊涛骇浪。
赫德半晌无言,目光转向墙上的中国地图,慢慢聚焦,然后压抑地笑了笑。
“很好。跟我想的一样。”
林玉婵怀疑己耳朵问题。
赫德声音很轻,但字字坚决:“中国的军队当然要由中国人掌控。这是大清的海军,不是某些英国人的私人武装。为了这事,我跟阿思本吵了一个礼拜,被骂了至一打次数的卖国贼。但这件事是我起的头,我必须要让善始善终。”
林玉婵有点恍惚。不是,这洋人浓眉大眼的,怎也叛变帝国主义了呢?
赫德朝她微笑:“我明日便要启程谈判
,争取将这支海军的指挥权还给中国人。我不知道你是在哪里学到的演讲之道,但你方才那些论点很好。我的中文写作水平有限,我的中国师爷脑筋僵化,也无法准确地表达那些复杂的意思……
“我想我需要第二个通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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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心中一震,看看赫德的神色,不像说笑。
“你要去哪?和谁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