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忆起己身契上的八字,“过年十六……哦不,十七。”
算虚岁嘛,入乡随俗。
苏敏官面无表情,告诉她:“我娘像你这大时,我已经会数数了。”
林玉婵脑细胞再次死一片:“……”
这哔了狗的大清!简直不好了!
她飞快地穿好另一只鞋,坐直身子。
“嗯……敏官。”
走之前,她还是决定把话说开,免得这倒霉孩子晚上睡不着。想了想措辞,开:“你也看来了,我从小家里没什规矩,世俗礼节什的都不太懂……”
苏敏官依旧有点缓不过情绪,目光在她脚面上点了一点,不太相信地问:“那……你不介意?”
“当然不介意啦。”
她笑着说完,见他好像松了气的样子,又忽然想到一种危险的性,赶紧警告:“但我不介意不代表你以乱来!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困惑片刻,委屈不已:“方才在船上被吃豆腐的好像是本人吧?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怎这霸道呢?”
林玉婵哑无言,啪啪脸疼。
“……是我冒犯苏爷,对唔住,不过事有因,望你谅解。”她积极承认错误,“不会要你负责的,我以后会注意……”
穿越伊始她只想好好苟着,事事泯然众人,绝不特立独行。
但许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飞翔过的鸟,如何忍受一辈子走在地上。
她承认,再怎绷着弦,偶尔一不留心,就“飘”了。
当然后果很严重。比如楚南云就是看她作风新潮,断定她好上手,这才有了后头一系列破事。
所以她体贴地站在古人的立场上,真心实意地反省:“你觉得我这人很不检点,妇德有亏,没关系,我不在乎。但我其他方面的人品还是不错哒,以做个朋友,望你别一竿子打死……”
苏敏官不置否地点点头,端起铜盆,泼水冲洗地上血迹。
“阿妹言重了。”他慢慢说,“西洋番妇放浪形骸,比你随便多了,是再胆大的恶霸也不敢招惹;而中国的闺阁妇人,不论多贞烈,没了父兄保护,也让人随意羞辱。问题不在于你随便不随便,而是……你是否有随便的本钱。”
林玉婵蓦地抬头,满脑子乱麻般的思绪,忽然抽了明亮的一条线。
仿佛醍醐顶。在某些时刻,“古人”比她通透多了。
她刚才乱七八糟解释的都是些什鬼!
应付别人倒还罢了;苏敏官这种敢跟八旗兵玩枪战、敢当着姑娘的面羞辱她亲爹的狠角色,一不忠二不孝,按大清标准是妥妥的社会败类,她脑子抽了才跟他谈什“妇德”。
她找到己的棉衣,用力披上,回头笑道:“多谢爷提点。”
苏敏官正在一个个拿钥匙开抽屉检查船行财物,忽然翻到个女子布包,风格跟整个船行格格不入,打开来看,七十银元,想必是马仔议论的林玉婵的“诚意金”。
随手丢还给她,漫不经心问:“我提点你什了?”
她一把接过,正色道:“要想堂堂正正活,被动苟着是行不通的。我要给己挣本钱。”
听到她开门闩的声音,他这才反应过来,微微一怔,有点失落。
“这就走了?”
林玉婵忽然脸色一白,“嗯……在有人等我。”
“那个容先生?”他不经意问,“十点钟宵禁都不知道吗?你看放鞭炮的都回了。他估计早被赶走了。”
“这样……”她蹙眉,“那……那我悄悄的走。”
苏敏官也皱起眉头。她失智了?胡言乱语什呢?
他丢钥匙,来到她面前,摘她棉服的帽子,仔细看了看她脸色。
他于细节方面向来十分敏锐。她刚上船时就有点带病容,他想,第一次冒险入敌营,紧张是正常的;大开杀戒的时候更觉得她脸色不对,他猜那是吓的;跟她说笑一会,气氛正常了,她却依旧脸白如纸,掌小脸冰冰凉,捂着小肚子。房里没火盆,她汗如雨。
他恍然大悟,低低笑了。
“又内急?——你开就是嘛,我给你找茅厕。”
第51章
林玉婵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其实她早有感觉, 本来想赶快溜的,不料换个鞋耽搁那久,现在走也走不动了, 多说一句话都难受。他还居然揣测她是尿急, 气得她喘息加速, 小腹加倍坠胀。
这都认识这久了,在他眼里她就还是个憋不住尿的小屁孩?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我不是……我好像……”
他追问:“到底点回事?”
林玉婵咬牙:“过去几个月吃太多了!”
苏敏官表情复杂, 不用说, 想歪到姥姥家去了。
其实林玉婵这话完全没错。过去的林八妹身体一堆毛病,都是饿来的, 基因上毕竟还是个正常姑娘, 初潮迟迟不来的原因就是体脂率太低。这几个月林玉婵一通狂补,身上有了小肉肉, 该来的然就来了。
不是吃来的。
她本来在宿舍里备好了各种应对材料, 谁知晚一番惊吓, 大姨妈拜访之前不会提前打招呼。
而且是报复性的拜访,人体如机器, 被她修理好, 上了油, 如满额运转, 干劲十足,好像要把她过去几年错过的疼痛一次补足。
还好她熟悉这种感觉, 不至于惊慌失措, 但眼看着己血条骤降,也够恼人。
放在上辈子, 她倒不介意跟男生谈几句月经,比如“天不舒服体育课请假”, 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怎回事。
但眼前这位虽然离经叛道,考虑到“历史局限性”,林玉婵还是决定饶了他吧,免得他三观又碎。况且他也未必多懂。
林玉婵捂着肚子蹲身,上气不接气地说:“你真想帮我,就给我烧壶开水,找几块干净手巾,然后有多远走多远,给我锁上门,我一个人歇会。”
多项全的苏大舵主枉有七巧玲珑心,别人说一句,他猜人家祖宗十八代,这次也滑入了罕见的知识盲区。这姑娘毛都快炸了,再追问,怕是要提脚踹他。
他乖乖闭了嘴,指指楼梯,意思是上楼。
铺面里没有她要的东西。传统商铺的格局,楼是铺面仓库工作间,楼上是主人或学徒工的宿处。
原清帮老
大楚南云,在三楼拥有一个豪华套间,灶台火炉一应俱全。苏敏官把她一拎,连滚带爬的弄了上去。
还听她在咯吱窝底哼哼唧唧地抗议:“不去别人房,脏。”
他觉得好笑。她是格格吗?以前做妹仔时没见她这穷讲究。
但他还是费力给铺了个新床单。她一头蜷进去躺尸。
*
苏敏官没闲着。林玉婵安顿好,他在房里搜了一圈,找来一包云片糕,顺手嘴里甜甜,这阵子实在太亏嘴;又搜来几百银元、几张汇票,都带在身上。
然后锁上三楼楼梯的门,匆匆到仓库。刚收服的小弟干完活,还在规规矩矩地等着。
楚南云生死未卜,必须斩草除根。他令:“派人去苏州河沿岸搜。死了无妨,要是活着,格杀勿论。”
大伙刚刚拜了新老大,正是人心浮动之际;况且不人只是怕他那杆枪,烧香拜山头纯为保命。听他吩咐搞搞卫生还没什,要他去捕杀旧主,不人就面露难色。
苏敏官眼一扫,一个个观察他的神色,然后说:“这是危险活计,当然有辛苦费。愿去的每人领银元五块。带回楚南云尸首的,再加十块。”
楚南云要是听到这话,三条眉毛非得时气歪不。
城头变幻大王旗,当黑帮老大有风险:前一日还欺男霸女坐地分赃,一朝倒台,就有人占你的屋子,吃你的东西,睡你的床,教训你的小弟,拿你多年的辛苦积蓄悬赏你的人头。
果然,银元亮来,众小弟的态度截然一变,互相看看,有几个当即欣然领命。
帮派里也分三六九等。大家以武乱禁,拼死拼活刀尖上挣钱,老大吃肉,喽啰喝汤,算不上公平。
日新老大爽快发钱,不人这才心悦诚服,纷纷道:“还是洪门昆仲义气,当初楚老大要另立门,小的劝了好久呢。日……唉,也是他讨苦吃。”
苏敏官心中冷笑。白来的钱,发起来当然不手软。
但老大亲发饷毕竟有点掉价,他忽然想,要是有个账房就好了……
林姑娘其实是个不错的人选。惜以她的正义感,估计不愿掺和这事。
时他也有点心惊。照这个花法,楚南云留的“遗产”撑不了多久。
再秉承天地会宗旨,停止所有欺凌弱小的活动,“义兴船行”估计很快就要入不敷。
但人总是要吃饭的。要将这一群乌合之众瘪三混混调动起来,除了诱之以利,还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