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散?
上海滩就这大点地方,各种黑恶势力早就瓜分了地盘。义兴船行若是废武功,然有别人趁虚而入。
到那时,他想全身而退,多半也成奢望。
楚南云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被打倒的帮派头子。
他打起精神,把剩的小弟喽啰一个个的召来问话,慢慢勾勒每个人的脾性,力如何、不信、心有多黑……
然后看人菜碟地训诫一通。金兰鹤前辈那里学来的统御手段,初试锋芒,效果乎意料的不错。
他曾经觉得己一辈子用不上这些伎俩。他本来以为己会规规矩矩留在广州做生意,攒钱,顶天了把兴瑞行重新开起来,就是他最大的人生目标。
怎就莫名其妙的,把己搞到这种境地来了?
“小时候学过一切”的小白爷头一次感到人生迷茫。
---------------------
更鼓敲过丑时,天色到了一夜间最漆黑的时候,苏敏官终于倦了。
明天还不松懈,还有一堆善后呢。
此后的每一天……都不松懈。
他必须适应这样的生活,必须尽快恢复规律的作息。
他安排小弟歇宿,轮班警戒。他己守在堂里,闭着眼,却始终睡不着。
犹豫片刻,还是上了三楼,钥匙开锁,点亮一盏小灯。
小姑娘已经把己拾掇好,还是一个姿势蜷着,睡深了,胸脯缓慢起伏。一只手托着己的腮,把大半张脸藏起来。一只手垂到床沿,指尖落在深檀色的厚厚牙板上,显得苍白而纤细。
居然一点也没担心码头仓库里的众多恶霸——也许是担心的,只是太倦了,疲累盖过了害怕。
不管怎样,都意味着,对他的信任超乎寻常。
苏敏官心里闪过一丝说不清的温热感,怀里摸剩的云片糕,重新包好,轻轻放在她枕边。
床是那种宽阔的架子床,她嫌弃那是楚南云的物件,不肯放开了睡,只是占了月洞旁一个小小角,不留意看还以为她只是个大枕头;他从衣柜里找到洗过的被褥,她也是嫌脏,坚决不用,都堆在脚,只是盖着己的棉衣,抱着胳膊,嘴唇有点发白。
苏敏官轻声嘟囔:“矫情。”
还是解己外套,检查了一没血迹,小心盖在她身上,连棉衣一起包住,衣摆掖到她腰,把她包成个皮薄馅大的潮州粉果。
“她应该不嫌弃这件,”他想,“抱的时候蹭来蹭去的。”
余光扫到她藏在掌心里的脸,睫毛扫在眼窝里,静得像一幅画。
他才意识到,她这段时间变化真大。
他以为己从乱葬岗捡了棵枯萎的小草,不活全凭造化;孰料小草遇上几滴水,不但长了根,活了,还生了饱满的叶片,那叶片深处,甚至悄悄生了花骨朵。
他忆起来,她在刚刚从死亡边缘睁眼的时候,眼里不也满是迷茫?
她都知道要给己攒本钱。他的本钱在哪呢?
苏敏官搬过一张凳子,挨着床坐,轻轻将她的小手捧回褥子上。
床上大片空间。他铺块布,腰间抽那
把歪筒子枪,卸那颗卡住的子弹,再检查剩的两颗,然后掌心转一把螺丝刀,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拆卸,认认真真修理起来。
慢慢的,心境放空,再无杂念。
---------------------
林玉婵睁开眼,天未亮,窗帘外透薄薄的光。
一转头,冰冷的枪顶着她脖子!
她当场就吓得血崩,一个跟头翻起来,险些滚去。
再一看,那枪松松的握在一个人手里。大床褥子又厚又软,被她跳一个波浪。枪把滑了来,那人也没动。
苏敏官坐在一张凳子上,上半身伏在床上,枕着己手臂熟睡,姿态很是放松,像个习课偷懒的学生。
他眉尖和睫毛微微翕动着,侧脸的线条柔和而恬静。
他被身边的动静惊动,眼还没睁,手指一拢,抄回了枪。左手立刻去摸床沿——
摸到一只细瘦的手腕,肌肤凉凉的。
“爷,”林玉婵从他掌抽手,牢牢抓住手里的三颗子弹,幽幽道,“天亮了,该当好人了。”
他这才睁眼,看着她,忽而耳根微红,懒懒的解释:“对唔住,睡过去了。”
紧接着给她显摆那把枪:“喏,修好了,你看。”
林玉婵压根不知道这枪怎坏了,只得敷衍地夸了两声,然后翻身床,披上棉衣。
“我得回宿舍收拾东西了。你接着休息,注意安全。”
还好是第一次,雷声大雨点小,掉血掉得不多,身子也清爽大半。不过还是得尽快回去休息。
苏敏官有点愣,揉揉惺忪的眼。怎睡完就走,连客套两句都免了?
他坐在冷板凳上眯了一觉,觉得全身关节生锈,哪哪都酸疼,提前衰老六十年。
见她床,他不管不顾,先一骨碌滚上去,摊开手脚伸个大懒腰。
“阿妹,”他手枕颈后,看着林玉婵鼓捣门锁,慢悠悠地说,“书桌上有义兴船行这些日子的黑账,还有勒索过的商家名单。我检查了一,柜里的现银倒是跟账面对得上。”
林玉婵回头,“跟我说这些干什?”
他当然不好意思说是挽留,只得再婉转地说:“我的意思,船行的人只留一半,起码那些抽大烟成瘾的,得想个法子打发掉。就算如此,现银怕是支撑不了一个月。”
林玉婵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抿嘴一笑:“所以?”
苏敏官气得牙痒。他就差把“帮帮我”几个字写在脸上,这死妹丁跟他装傻!
他只好收起一身懒筋,跳床,大步走到她跟前,别有用心地挡在她和楼梯之间。
“晚些走啦,我请你饮茶。”
林玉婵遗憾地指:“上海没有饮早茶的习惯。”
苏敏官脸色一黑。他枉来上海滩个把月,活动范围仅限几艘船,十里洋场一眼没看过,实在是怜。
这一想,她也不忍心跟他把话说死:她己的生计还没着落呢,没工夫提着脑袋帮他经营黑帮。
她想了想,笑道:“洪顺堂金兰鹤,地结桃园海——你要是不适应现在这种一呼百应的日子,以回怡和洋行呀。就说你生了次重
病……”
你不是好犀利?己想办法!
他被她这话激起了傲气,微微一勾唇角,转身从枕头边拿半包云片糕,丢进她怀里。
他说:“多久没吃东西了?路上垫垫肚子。”
林玉婵接过,又听他说:“日除夕。”
她“嗯”一声,莫名觉得落寞。
本该是阖家团圆、辞旧迎新的日子。她一个人在大清朝挑战地狱模式。
还带着个持续掉血的debuff。
随后想到,对百多年前的古人来说,这个日子意义更大。
无父无母的苏家小白,不也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没有亲人,没有一个热热闹闹布置起来的家。
只有个烫手的义兴船行,一群表面忠诚、其实各怀鬼胎的瘪三,稍有不慎就是泥菩萨过河。
正想着,就听他说:“我昨日已赏了银元,打发船工帮众回家过年。晚船行应该无人,年夜饭只有我一人吃。”
他说话时容色平静,带着些微嘲的笑。林玉婵眼眶有点酸了,忽然想到他带她逃命,中了“泥弹”,躺在红姑船里昏迷的模样,和现在一样,很是落寞怜。
就忘了他昨天手有多黑,只剩心疼。
苏敏官微笑:“乡阿妹不赏个脸,一起过个年?我对这里不熟,地点你定。”
林玉婵当然也不想孤零零过年,马上答应,笑道:“五点钟,我来找你。”
--------------------
林玉婵回宿舍之前,特地绕到博雅洋行看一眼。
昨天昏昏沉沉的,醒来才意识到好像把容闳学霸放了鸽子。而且当初的约定是过了宵禁就请他报官。不过昨夜巡捕房毫无动静,风平浪静得如放假。
林玉婵知道己毕竟还是太年轻。义兴船行既然横行霸道那久,在巡捕这里肯定已经是“注册备案”,不会有点动静就过来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