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容闳的报警大概也是石沉大海,幸好。
但毕竟容闳好心揽事,陪她冒险,她必须去道个歉。
走进西贡路才发现,洋行大门紧锁,门叠着几个行李箱。花园里支着把阳伞,容闳正两眼放空,躺在上面抽雪茄读书,也不顾冷风飕飕的。
“林姑娘,”他看见她,先跳躺椅跑过来,抱歉地跟她打招呼,“我惦记了一晚上,你平安回来就好。看来你说得没错,这些□□果然是盗亦有道,哈哈——你那人质朋友还安全?”
林玉婵忙说一切都好,定睛一看,吓一跳。
往日温文尔雅的大善人学霸,日鼻青脸肿,眼睛是黑的,头发是乱的,连夹雪茄的手指头都红了。
“容先生,你……”
容闳蜷起手指,将手背在身后:“没事,养几天就好。”
她不依不饶:“谁打的?跟我有关吗?”
“那倒不是,”容闳这才告诉她,愤愤地说,“昨天我不是等你,本来好好的坐在长椅上读书,到了不知几点钟,来了几个洋人巡捕,说是要宵禁,非得赶我走——你也知道,租界里的宵禁令主要是针对那些无业游民和混混,正经华人和洋人不受限制,不然洋人还怎夜夜笙歌的跳舞呢?——若放在平时我也就走了,但昨日想着还得等你,就解释了两句,拿护照来给他看。谁知他上来就给我一拳,指着我的鼻子说什,只要是黄皮肤吊梢眼的,不管是何国籍,他都管得。我那气啊,蹭的一就上来了……”
林玉婵倒抽一气:“您赶紧跑呀。”
租界里的洋巡捕,哪天上街不是横着走,看哪个中国人不顺眼,揍上一拳一脚,没人敢有怨言。
容闳一挺胸:“我和他打起来了。”
随后他回味似的,翘起嘴角一笑:“几个洋鬼子大概从没遇到过不听话的中国人,懵着被我揍了好几,这才想起来还手。我寡不敌众,被打了一顿——不过也痛快!你别怕,我只蹲了半小时班房,就让朋友捞了来,几个巡捕还给我道歉呢!你看。”
行李箱上放着一份带新鲜墨香的《北华捷报》,他伸手一指。
“你读英文吧?”
林玉婵接过,循着他手指略略一扫——
“昨晚,有华人绅士被巡捕无端刁难,以致互殴被捕,引发争议。美领事呼吁租界治所反思对待华人的态度,不应以粗暴行为而丧文明国家之名誉,伤及华夷感情……”
“呵呵,”她忍俊不禁,“果然欺软怕硬,被打了知道反思了。”
容闳用力抽一雪茄,摇头笑笑。
“我还是气不太顺。华人绅士——你听听这词,多体面!我原先也因此沾沾喜,回国久了才知道,你模仿他的衣冠谈吐,模仿得再像,也不改变己的肤色。你以为融入了他的圈子,以把那些肮脏土气的胞甩在地面,其实你在那个圈子里永远是次等人。”
林玉婵心跳加速,小声在旁边拱火:“对对,国家强大了,别人才会真心尊重你。”
这是一百多年的血泪近代史,浓缩给后人的一句教训。放在二十一世纪似乎是常识,然而退回到蒙昧初开之时,那是大清子民挨了无数闷棍敲打,才慢慢体会的国
际新秩序。
因为此时的大多数官僚和知识分子,对于国际关系的理解还停留在“晏子使楚”的那个时代——国家弱小没关系,只要你有理有节有文化,掌握道德的制高点,用智慧的才把对方国君盘得哑无言,就让对方取其辱,从此对你另眼相看,再也不敢打你的主意。
梦里什都有。
林玉婵放报纸,又看看底的行李箱,再看看洋行门挂的大锁,好奇问:“您这是要远门?”
容闳笑着点点头:“租界里不平之事太多,正好伙计都回家过年了,我去旅游散散心。”
林玉婵“哦”一声,心里想的是,说走就走,生意说停就停,容闳真是不把钱当钱。
她有点好奇他去哪,但她是现代思维,不愿过多打探别人隐私,便笑一笑,刚想跟他道别,目光忽然落在他手里的信上。
一阵风吹过,明黄笺子哗啦啦闪,信封上的大字蹦到她眼睛里,这不是她故意看的。
“天父天兄天王千岁……”
她当场就觉得眼睛有点闪瞎,捂住砰砰心跳的胸,说不话。
虽然没看清具体落款,但把这几个汉字写这种排列组合的,除了太平天国,还有哪个单位?
容闳见她注目,连忙把那信到屁股底。
林玉婵尬笑:“我已经看到了。”
容闳面色一滞,强笑道:“这里是租界,我是美国公民,跟太平军通个信不算犯罪吧?”
林玉婵赶紧给他定心:“彼此彼此,我还帮天地会逆匪越过狱呢。”
大家各有把柄,那就以继续愉快地聊天。
“我的老友洪仁玕邀请我去南京看看。”容闳压低声音,目光兴奋,“已经给我寄来了太平天国的护照,在他的势力范围内畅通无阻。我已经定了船票,明早就发。”
林玉婵觉得长见识了,第一反应是:“太平天国还发护照?”
没在历史书里见过照片,想必是湮没在后来的战火中了,令人唏嘘。
“林姑娘,太平天国啊!多人想去见识一番而不得的乐土,哈哈哈!你有什想要的特产,我给你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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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林玉婵赶紧说:“不不不, 我觉得您还是再考虑考虑,别冲动做决定……”
已经冲动定了船票的容闳完全不在意,还在兴奋地畅想:“据说他比清廷开放得多, 请我过去看看, 大约也有招贤的意思。我也十分好奇, 这些基督徒到底成多大事。他创造的新政府,是否成功取代满洲……”
林玉婵咬着嘴唇, 拿十二分耐心等他憧憬完毕, 才用力摇摇头。
“先生恕罪,我觉得……不、不太靠谱哈……我听过传言……他给您写信大概也是广撒网……”
容闳归国后不被赏识, 报国无门, 拜帖求职信递无数封,多半石沉大海。
如太平天国向他伸橄榄枝, 焉知不是那唯一的伯乐?
林玉婵不由主扭着手腕。历史有历史的走向, 人人有性格的弱点。就算她信誓旦旦地告诉容闳太平天国最终会失败, 这种神棍行
径他会信吗?
果然,容闳不以为意地笑道:“好不好, 总要去看看嘛。你放心啦, 他以上帝的名义发誓, 说会给我配备护卫, 保障我的安全。”
林玉婵转念一想,好像历史上容闳活得挺长的, 没英年早逝。
那就让他随便作呗。她管不着。
她问:“您还会回来吗?”
容闳伸懒腰, 笑道:“瞧你说的,我最多两个月就回——就算真去南京任职, 这边生意还得处理呢——对了,林姑娘, 你要不要带伴手礼?金陵盐水鸭、雨花石、苏绣扇子、还有南京的云锦,那是冠绝全球——太平军地区跟外面贸易封锁,这些东西上海买也买不到呢!”
林玉婵哭笑不得。他还真把这当旅游了。
后世有硬核主播单车驾伊拉克,独身勇闯阿勒颇,绝对是继承了容大学霸的冒险精神。
她当然也好奇太平天国治的模样,跟历史书上描写的有何异。然而那里都是战区,她没有容闳的面子,更珍惜己这条小命,也就敬谢不敏。
“嗯不必了,回头我请您吃茶,您好好跟我描述一……”
她话说一半,猛地打住。
“等等,您说太平军战区现在贸易封锁?”
容闳哑然失笑。
“怎,清廷难道还让他开船来上海,卖东西挣钱?”
林玉婵:“您有太平天国的护照?”
容闳得意非凡,把那厚厚一张纸显摆给她看。
上面有容闳的姓名、年龄、相貌特征,一侧写着“通行无阻,令各城守军给予方便”之类的话,盖着肥硕的天王大印。
林玉婵只觉得心跳愈发快,大冷天的手心发热。
她敛容正色,解开挎包,底朝天一倒,哗啦啦,容闳身边多了一堆银元。
刚从义兴船行拿回来的七十“诚意金”,已经擦干净血。她又翻兜翻袖,翻额外的三十,凑成一百。
这基本上就是她来到大清以来攒的全部积蓄了。数是在德丰行浑水摸鱼攒的,大部分都是赫德发的奖金。
剩些许零头,她得留着吃饭。
容闳惊讶:“姑娘这是……”
林玉婵乖巧微笑:“既然先生美意难却,我还真想托您带点伴手礼——不白要您的,我己钱,算代购。”
容闳愕然:“是……”
他知道林姑娘只是区区一海关雇员,见识虽广,薪金不高;日明显临时起意,怎好像要把全部身家砸给他似的?
“姑娘要购何物,如此贵重?唉唉容某奉劝一句,年轻人呐,没有长辈看护,还是多攒点钱好。你是女流,虽不用成家立业,但怎也得有点嫁妆本是不是?胭脂水粉、珠宝华服,虽满足一时之美欲,但终究是消耗品,不长久的……”
这倒是金玉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