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忽地抬头,眼里亮闪闪,笑道:“不如一起?”
*
上海老城厢馆驿街路的人和酒店,是嘉庆年间开业的老字号。酒店布置得干净亲民,厅堂里有个女先生演唱苏州弹词,包厢里烧着火盆,桌上摆了些酸甜腌渍小菜。
苏敏官在那包厢门驻足。他换了新衫,修了脸面,披着一条不知从哪黑吃黑来的棉斗篷,衣角飞扬,很有些风流倜傥的潜质。
他眼光往里略略一扫,看到一屋子人,沉脸,嘴角似笑非笑。
“不是说乡小聚?”
林玉婵理直气壮:“这些都是乡!”
见他不忿,又补一句:“怕你嫌孤单,好容易请来的呢!”
苏敏官冷笑一声。她还有理了。
林玉婵放轻声,又说:“我不是说过,等发财了请你吃大餐——你看看这菜牌,正宗沪上本帮菜,绝非找不到馅的包子。爷请。”
他没想到她还记得这句玩笑话,脸色终于软了些。
“林姑娘,”他叹气,“你知,这很像个圈套。要是换个人请我来,我真要以为是清帮过去的仇家集体来寻仇了。”
他拍拍长衫上的褶皱,扶正头顶的黑绸小帽,抿一抿嘴角,整理一副生意场上的惯用笑容,推开门。
“唔该。”
*
一顿“乡年夜饭”,来了足足十多个,大半是海关的粤籍雇员。
男女都有,但是人数不多,大家也就热热闹闹一桌坐了。反正在座的要是假洋鬼子,要是离职买办,要是外企(海关)员工,有伤风化的场景见多了,然近墨者黑。大伙装模作样地客气了一会,很快就集体甘堕落,混坐在一起。
这个时节没有那多发达的交通,离家一百里就算远门,更别提在千里之外的省份,偶尔碰上一个音相似的就两眼泪汪汪。日一聚了一大桌,马上就有在家乡过年的氛围。
林玉婵头一次在大清馆子。这馆子又足够朴素,很合她的意——要是山珍海味燕窝鱼翅那种,朱门酒肉臭,她还真咽不去。
于是她高高兴兴放开了吃。红烧肉、熏鱼、排骨年糕、小笼馒头,一道道都尝了几遭。
腮帮子正鼓,忽然听到周围掌声啪啪,有人起哄:“……就是啊,林姑娘怎也得饮这一杯!”
林玉婵慌忙抬头,盛满绍兴黄酒的杯子已经怼到己眼前了。
她愣愣说:“我怎了?”
旁人道:“我等都醉了,要不是苏老板提起,差点忘记。日若非林姑娘费心张罗,我等也没这个热闹聚。林姑娘一定要饮一杯……”
林玉婵赶紧敬谢一番:“我只是一时兴起,日大家尽兴就好,孤身在外的,多认识几个朋友总归是好事……”
客套话说了一大堆,那酒只一去。
好在黄酒不烈,喝去肚腹暖暖的。
随后她才意识到:“……苏老板?”
苏敏官坐她对面,朝她眨眼一笑,端起酒杯,袖闪“义兴”两个绣字。
她微微张嘴,慢慢点头。
所以……从早晨到现在的这几个小时里,他已经做了人生的重要抉
择——看来是也打算直面惨淡人生,接过义兴这个烂瓤冬瓜,当沪漂了。
是了,方才大伙乱糟糟我介绍的时候,他给己选择的身份是“生意人”。
他也的确很有生意人的我修养。在洋行里打拼过的角色,心智比他的面孔要成熟得多。酒桌上左右逢源,没过三巡,所有人亲亲热热地管他叫“老板”,把他当这一桌上的明星。
其实论见识和文化,容闳肯定比他高些;但容闳吃亏在于粤语不流利,席间大多数人也不知“耶鲁”为哪道菜,把他当个弃文从商的落第秀才,谈不上多尊敬。因此容先生只退居二线,在苏敏官讲笑话的时候跟着起哄。
比如现在,容闳笑眯眯地喝酒,亲亲热热地拍拍苏敏官肩膀,大着头说:“什叫年英才?这就叫年英才——实话讲,我本觉得这社会上人心死寂,年轻一代希望渺茫……”
他醉得帽子都歪了,随随便便伸手一扶,“……我在广州的时候,看到官兵大杀叛匪,那围观的人众有老有,都在嘻嘻笑。我的心里啊,在哭……”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就是关起门来说。好在大家都醉了,又觉得“落第秀才”愤世嫉俗些个,纯属情有原,因此也都跟着尬笑。
苏敏官看着容闳,也跟着尬笑一,神色复杂。
不光是因为容闳也情叛匪——私里情叛匪的人其实不,不敢提到台面上而已。
而是发现,容闳,就是林玉婵昨天提到的“容先生”。
她在上海举目无亲,认识点新朋友也很正常,他也无权管;关键在于,这姑娘简直天赋异禀,结识的都是些什怪胎!
他一眼看容闳辫子也是假的——假的就假的吧,还是缝在帽子上的!
天怜见,他从前年剪发,为了伪装逼真,想不别的办法,只点胶水……
大清的没辫子男人寥寥无几,平日也没人跟他交流经验;天一互通有无才发现,他过去多受了好多罪!
转念一想,这样好是好,就是容易掉;如果当初他被官府“误抓”,帽子一掀,那也不用等人捞他了,直接去城外跟前辈做伴。
这一想,心里稍微平衡了点。是又想起在猪仔馆仓库里被林玉婵揪的那一,不免后脑勺隐隐作痛,愤恨地瞟了她一眼。
容闳没看他已经在咬牙切齿,依旧笑呵呵地论道:“……毕竟还有些人哪,那眼里是有光的,让你觉得未来期——敏官小兄弟,我痴长些年纪,胡乱劝你一句,从商挣钱是好事,救不了这个国家……”
他一双眼打量苏敏官,忽然看到他握着酒杯的手,随后看到袖上绣的“义兴”两个字——
当啷啷啷啷,容闳脸色惨白,一蹦三尺高,面前酒水洒一地。
“林林林林姑娘,”容闳小心翼翼往门瞄,“我跟你无冤无仇,你日不设局害我啊!”
--------------------
第53章
林玉婵脑子里嗡的一声, 张结,逻辑全死,完全不知道怎解释。
张罗组局有风险啊!
容闳作为归国“外宾”, 也知道社会险恶, 基本的警惕性也锻炼来了;只是他提防也
不按套路提防, 脑补的阴谋诡计比较幼稚,让真正的道上人贻笑大方。
容闳是这想的:他的店被“义兴船行”的楚老板盯上, 敲诈勒索好几回, 最后还差点砸了他的店面;巧这时候来了个林姑娘,说是有熟人被义兴扣住了, 愁眉苦脸的要攒银子赎人, 看起来为受害者;过几日他陪着林姑娘去义兴船行走了一遭,这事就虎头蛇尾不了了之, 他还以为是那帮恶霸回家过年去了;
谁知转头林姑娘把他请来饭局, 席中竟然有个“义兴”的人, 这明摆着是请君入瓮。容闳惊吓之余,看着这一桌的男男女女, 觉得全都是托。
“让我走, 否则我报官了!”容闳义正辞严地说, “我还要去找报社的朋友……”
苏敏官开始也一头雾水, 看着敞开的雅间门,困惑地看看林玉婵, 小声说:
“我没不让他走啊。”
林玉婵悄悄朝他对型:“这是苦主!”
也难怪, 苏敏官虽然搜了义兴的黑账,也看到博雅洋行在勒索名单之内, 但并不知道洋行老板就是面前这个容闳;林玉婵呢,也不知道他会大摇大摆的穿着义兴的衣裳来, 这不是冤家路窄。
但苏敏官何等机警,片刻之间已猜到前因后果,脸色未变,依旧微微笑着,放酒杯,起身拱手。
“容先生莫不是把在错认成谁了?”
容闳惊魂未定,看看这一桌子人个个发愣,没有扑上来抢劫绑架的意思,也有点不好意思,问道:“苏老板方才说,贵行名号是什来着?”
“广州义兴船行啊。”苏敏官坦然道,“最近船运式微,到沪上来寻些机会,刚来没几日,这不路都不熟,还迟到罚酒了呢。大伙忘了?”
众人面面相觑。苏敏官来的时候大伙光顾认老乡了,当时见他平平无奇的也没注意。罚酒……好像有吧……
容闳张着嘴,觉得这个重名未免有点太巧了,轻声问:“那你袖子上这个……”
“天船行规矩,衣服上统一绣商号名称,免得码头上乱糟糟认错。”苏敏官一抬袖子,一本正经说,“容先生不做这一行,大概不知。”
容闳信以为真:“哦。”
其实苏爷也是天刚刚入行,这“行规”是现编来的。
此时其他人才慢慢明白过来。孙氏笑着打圆场:“容先生莫不是被重名的商号坑过?”
苏敏官“恍然大悟”,坐来,轻轻一拍桌子:“还是阿婶见识多广,我竟没想到。”
话里的语气十分亲昵,倒不是装来的。他吃了孙氏几十个蛋挞,对她非常有好感。
容闳点点头,怒气冲冲地把己被“上海义兴”勒索的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
“……雇了一次他的船,不料合文书里有猫腻,留等额的贷款。那中间人也被他买通了,完全没提醒我……等我几个月后察觉,那贷款利滚利,已生两千两银子。然后就有人上门催债,威胁要砸我的店,巡捕完全不管……”
众人无不愤怒,但也知道,在上海租界里,大清律不通行,洋人管事也很随意,容闳碰上这事,纯属运气不好。
时,老乡对苏老板拓展外省市场的规划深感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