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上海也有一家义兴船行，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人家是地头蛇，你是外来的——苏老板，你的生意怕是不太好做，建议你改个名……”
苏老板却对此很执拗：“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要堂堂正正地把那家黑店挤垮掉！大家看着，不一年，我广东义兴定会在上海滩占一席之地！”
说着干一杯，豪情壮意。
众人附和，暗地里摇头，悄悄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年轻的小爷，一看就是刚刚接管家业，如何斗得过那身经百战的绿林黑道。”
其实昨天就斗过了，一把枪解决一切。
但苏敏官表面上还是不显山不露水，面露难色一会，笑道：“当然还是要靠各位乡扶持支援。嗯……”
他不声不响地白了林玉婵一眼。早知道来这多人，他好歹做点准备。
现在只打个响指，唤来小二，要来笔墨花笺，迅速写了几张名片，吹干墨迹，分发各人。
“还请各位多多宣传，若有行商来沪运货，需要船只时，尽管来找我。都是乡，苏某爱惜名声，绝不会做背后捅刀、竭泽而渔之事。诸位的名姓我已记得了，若来人报得上各位大名，我另有八折运费优惠。作为介绍人，诸位若再来上海，苏某设宴相谢。对了……”
他看一眼店小二，从容说：“日本是林姑娘张罗的局，却劳烦大家听了我许多废话，真是喧宾夺主。这顿我做东，钱已付了，不成敬意。”
小二点头哈腰嬉皮笑脸，表示肯定。
一桌人静了两秒钟，炸了。
“哎哎苏老板这是客气什怎让你请客呢……”
“你是何时去买单的我等点都唔知啊！快退掉钱不让你破费！”
“哎哎不成，方才是我坏了气氛，弄洒了这多酒菜，理应我做东嘛！我跟林姑娘说好了的！”
“苏老板爽气大方，我婆家堂叔是做生意的，我回去就跟他说，来上海只许找你！”
“就是就是，咱广东才俊不让上海瘪三欺负，我都帮你！”
“挤垮上海义兴，给这位容先生气！”
“小二快退了单子不让这小兄弟钱……”
……
中国人的酒桌上，向来是争付账的时候最热闹。这七嘴八的交缠在一起，整间包厢一齐嗡嗡，杯子里满满的黄酒都开始共振。
林玉婵没参与这场争斗。她托腮沉思，从一双双争抢付钱的手后面，静静打量那个神采飞扬的隽秀面孔，对这位小爷刮目相看。
这开张宣言真是他即兴想来的？
这不就是个原始版本的“朋友圈集赞，转发超过XX得红包”……还有新客优惠，拉单有奖……
十分钟之前，他还差点被容闳揪着报官！
十分钟之后，他已经给己拉到至三单生意！
这人成精了！
把原本己想拿来碾压古人的小聪明全给提前用了！
她一边目瞪呆，一边心里小小的不服。
她想，换了相似的场景，我反应这快吗？
凭良心讲，好像还欠点火候。
还好，整个上海的小商小贩
，修炼到这份上的大概千中无一。她创业还是有希望的。
冷不防苏敏官一道目光也看过来。他脸上还余着应酬的微笑，嘴角微乎其微地一抿，眉梢轻扬，神色中带着三分挑衅。
她决定装傻，憨憨地朝他竖个大拇指。
他一怔，收了跋扈的神色，低头微笑，整理己袖。
……
包厢里终于安静来。苏敏官既已结了帐，没人争得过，大伙只开始花式吹捧，又敬了几轮酒，说了一堆吉利话，看看时辰，临近宵禁，该散了。
弹唱的女先生已经开始跟助手收摊。小二忙碌清理杯盘。
林玉婵似是不经意，提议：“这家馆子不错。往后若是逢年过节，有广东乡在沪上思亲想友的，以来此一聚。”
这提议得到众人响应。
苏敏官也附和两句，朝她别有用心地一笑。
她不介意被他看穿一点小心思：你会拉生意，我还不会拉个群吗？
那人和酒店的老板也跑来凑趣：“这是照顾小人生意呢，万分欢迎。到时小人额外跟厨子吩咐一，多做些广式味的饭菜。”
这话也说得真心实意。苏敏官结账之余，赏了额小费。反正是过去黑帮的赃款，花着不心疼。
酒店老板从没见过手这阔绰的老广，结都来不及。
多数女客都是小脚，走路不便，店小二飞奔去叫租马车。
林玉婵拢起风帽，站在酒店门的红灯笼，忽然身边多了个影子。
有人轻轻拉她袖子。
“阿妹，晚住哪？”
林玉婵隐约知他意思，笑道：“不至于睡大街。”
“来义兴管账吧。”苏敏官单刀直入，呼的寒气在他面前凝成白雾，“我包你食宿，保你安全。”
他不是第一次闪这个念头。上次觉得她大概看不上义兴；日顺利开张，他底气足多了。
林玉婵这才扬起头。酒店门挂了红灯笼，那灯笼倒影在他眼中闪。
她想了想，问：“月薪几多？”
“你要多？”
林玉婵狮子大开，照着海关的最高标准来：“每月十二两，食宿另算。”
苏敏官犹豫一，点头。
她反倒笑了，赶紧摆摆手。
“都是乡，你不坑我。”她放低声，“你实话说，义兴的现银储备，够发我几个月薪水？”
他坦然一笑：“生意很快就来了。相信我。”
她抿唇不语，静了一会，才道：“让我想想。”
苏敏官步步紧逼，“需要几日？”
一点敷衍的余地都不给她。林玉婵轻轻跺脚，说话带上了点脾气：“起码等过完年再说嘛。”
马车轱辘响在耳边。店小二招呼女客上车。
林玉婵跟各位老乡行礼道别，拉着扶手跳上车。
苏敏官和旁人一样，朝她得体一拱手，唇角一勾。
“元宵节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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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马车上, 女客酒劲未过，犹叽叽喳喳地聊天。
苏敏官依旧站得笔挺，立在房檐红灯笼, 踩着己淡淡的影子。林玉婵看不清他的脸, 但觉他的目光一直逡巡在己身上, 直到马车拐弯，面前挡了银杏树。
林玉婵低头闷坐, 静静沉思。
从空降大清的第一天起, 她就面临了各种各样的选择。
接不接老牧师的神学院offer，跟不跟大烟鬼爹断绝关系, 还有齐爷的白月光替身, 茶农的抵债小媳妇，赫德的破格提拔的许诺……
有些机会, 她毫不犹豫拒绝了；有些, 她放过了, 偶尔会后悔。
但不管怎样，至磕磕绊绊一路来, 现在还活着, 而且吃饱穿暖, 已经超乎她最初的预期。
唯独日苏敏官的邀约, 她己都不清楚，为什没有立刻答应。
她此前想过, 在如的社会文化中, 没有华人老板会正正经经雇女人帮工。唯一的例外是容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