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算是想通了,为什那近代那多官僚地主家的爷小姐,宁背叛己的阶级,也要放弃富贵生活闹革命。
锦衣玉食、穷奢极侈又怎样,这特不是人过的日子!
手心忽然一热,让苏敏官轻轻握了一,又马上放开。
“阿妹,你看,你现跑跳,已比我娘强多了。”他笑了笑,说,“我娘被卖掉抵债之前,其实是试图跑过的。只惜,她跟你不一样。”
林玉婵蓦地抬眼,看着他温柔似水的眼。
他有点难以启齿,然而终究还是决心,低声说:“所以这叫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不用跟别人比……其实你也好靓好醒目,不比旁人差……”
苏敏官以己有限的见识揣度,她频频注目那花魁裙风光,会不会是……惭形秽了?
她老豆只顾抽烟,耽误她缠足,她活到一十六岁,不知受了多白眼谩骂。这姑娘表面上乐天豁达,私里会不会因为己的与众不,而落泪烦恼?
他平日难得跟人谈心,旁人的悲欢对他来说,只是无关痛痒的日常碎屑。
日好容易熬一锅劝人信的鸡汤,还没兜售去先损八百,说到己娘,清明的眸子里星花一闪。
这时候才悔之晚矣。干嘛这多话。
他抿紧嘴,掏衣袋假装数钱。
林玉婵总算明白了他的意图,不知说什好。虽说他这份体贴完全没贴到点子上,但……
依然挺感动的。
她乖巧一笑,干了这碗迟到两个世纪的鸡汤,表示谨遵教诲。
她忍不住又问:“令堂还在世吗?”
苏敏官摇摇头,苦笑:“不太了。她伤成那样。”
他忘不掉那个雨的夜晚,年轻的九姨太被家仆扛了回来,昏迷着,鞋子已不见,脚布散落,血肉模糊。
那时府里已没几个伺候的人了。他哭着打水,洗掉她双脚上的血污——那个地方她从来不让他看,不小心撞见她未穿弓鞋的模样,都要挨一顿十足打。
九岁的小白,也就头一次看到女人的赤足。
他吐了。
世人都说金莲美,美的是鞋,不是鞋里头那团肉。
一边呕,一边哭,一边狠心手,掰开那些碎骨碎肉,洗净里面的血和泥。一边洗,一边觉得她体温渐热,双脚肿起来,大过他的掌心。
直到被进轿子,九姨太也没睁眼,没跟子说一句再见。
那一晚,他没去给父亲晨昏定省,也是头一次触犯宵禁,找到金兰鹤,那位他父亲早已与之断绝来往的世伯。
……
“赛足大会”的横幅被缓缓揭。热闹的会台,押中八号的游客正兴冲冲领奖,争相抚摸那双冠绝全城的玉足,你推我挤,丑态百。
苏敏官看到紫玉姑娘那张笑僵了的脸,其实还算秀美,但他只觉厌恶。
他想:我大概是不正常。
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是“正常”,眼大概会在某个商铺里坐堂,或是喝着红茶给洋人算账,不至于沦落到日地步,双手沾血,一颗心铁硬。为了撑一个摇摇欲坠的烂摊子,为了一点小钱锱铢必较,一文钱一个的牛油面包,
都舍不得买第二个己尝尝。
想到这,他心里一团火气,特别霸道地从林玉婵手里抢过那半个已经硬了的面包,狠狠咬一,觉得稍微解气。
乎意料,林玉婵也没跟他急。她甚至也没在意那面包,突然像只小兔子似的,朝着一个地方拔腿就跑。
边跑边喊:“Stop!住手!你干什!”
“赛足会”已经散场,但不知怎的,花魁状元紫玉姑娘身边依旧围满了人——看热闹的。
两个洋教士满面笑容,朝一个中年妇人比比划划,递去一把银元。
那是“天香楼”的老鸨,穿得油光水滑,披个毛皮披风,姿态很是富贵。
老鸨本来是陪着紫玉姑娘前来比赛的。见家表子夺魁,乐得心花怒放,脸上每一个毛孔都翕张着发光。
洋教士很有礼貌,其中一人表示己是医师,想拍一张紫玉姑娘的裸足照片,纯为科学研究,绝无猥亵之念,请花魁脱鞋。
天香楼老鸨开始客气谢绝,说:“奴等都是要脸面的姑娘家,哪有当众除鞋的道理!两位大人也得入乡随俗,别为难奴等小门小的。”
洋教士深谙中国国情,也不多说,立刻掏银子。
天香楼老鸨:“紫玉,听话,脱鞋。”
紫玉当然忸怩不肯,急得哭花了妆:“妈妈……”
老鸨冷眼看她:“脱。”
就是个摇钱树而已,日给了她偌大风光,她哪有资格抗议。
一群看客围过来,喜闻乐见地看花魁落泪。
那老鸨见事情闹大,又怕惹了洋人,更不耐烦:“不就是照片嘛!你又不是没照过,现在装什纯?你缠这狠,里头早烧起来了吧?脱了舒服舒服,明天就走路!快点,速战速决,回去还有应酬呢——两位大人,奴叫人按住她,你快点脱。”
龟公奴婢齐上阵。一帮无赖子闻风而至,流着水起哄。
“花魁脱鞋啦!花魁脱鞋啦!免费看呀!”
林玉婵余光一直注意着紫玉那里,等发觉不对劲,紫玉已被拖到僻静处的棚子里,绣鞋已脱来一只,露里面密密匝匝的白布。
两个洋教士互相看一眼,喜形于色,其中一个展开三脚架。
如照相术处于起步阶段,要想拍一张像样的人像,模特需要定住不动,曝光好久,不是咔嚓一完事。
于是几分钟后,那棚子就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几十双眼睛直直往里看。
紫玉姑娘绝望地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滑来。
不防这时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冲了进来,挡在紫玉身前,用英文斥道:“你有毛病啊?没看到人家不愿意!我的风俗就是女人不在人前脱鞋!”
林玉婵没想到,己也有维护“封建糟粕”的一天。真够讽刺的。
其实周围众人也有不忍的,但在上海滩,洋人大过天,哪里敢跟他起争执,顶多做到摇头走人。
林玉婵挡在相机镜头前,很克制地说:“请你走。”
两个洋教士怒形于色,其中一人拨开她的胳膊。
“Va-t'en, va-t'en!”
林玉婵:“……”
尼玛,法国人。
第58章
好在法国教士比较博学, 英语也会点,汉话也会点,比比划划地警告她, 他这是正常的科学探索, 请这位小姐不要无理取闹。
“况且这位女士已经收了钱, 她是愿的。”教士振振有词,“我在中国拍了几百张底片, 你的官府也予了特殊许, 都是合法的。”
围观人众也一片哄闹:
“这是哪家婆娘,快领回去!这洋人奉命拍照呢!”
“表子脱个鞋而已, 有什好挡的, 你给足了钱,她连衣裳也随便脱哩!”
还有更难听的:“你又不是天香楼的, 你怎知她不愿意?”
大家想的是, 若是一个男人站来怜香惜玉, 倒还是个风流佳话;一个年轻姑娘乱什风头,还跟表子共情, 看来也不是什正经人。
老鸨神色僵硬, 一边朝洋人赔笑, 一边对林玉婵喝道:“姑娘, 看你也是良家,莫掺和这事。你父兄在哪?”
林玉婵轻轻咬牙。她无意跟这帮看客论理, 她只想速战速决, 解决问题的源头。
她远远朝苏敏官摆摆手。他不过来,他一来就成“风流佳话”了, 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
“两位法国绅士,”她飞快地在脑内搜索名词, “想必是奉行由、平等、博爱的人文主义者了?”
欧洲轰轰烈烈的启蒙运动余波未散,这些时髦新词都是法国人发明的。
两个洋教士挺胸点头,“是这跟我现在做的事没有关系……”
“这位紫玉姑娘是不是人?她配不配得到最基本的尊严?如果是一位法国女士,你敢不敢对她提这样的要求?”
“这不一样……她是风尘女子,这是她的工作内容……”
“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照你的标准也是风尘女子。”文科生无所畏惧,用鬩法对付鬩法,“如果一位先生恃付了钱就以当众使她解衣脱裙,以为猎奇,这算羞辱还是抬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