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又没防晒霜。顶着太阳街的时候,她习惯性地戴宽帽、扯块布遮脸,算是给己唯一的保养。
最近在容闳的店里又发现了凡士林,胡乱抹抹,聊胜于无。
寻常贫苦百姓谁在意这个,不论男女个个晒得黝黑。她稍微讲究一,假以时日,然就与众不地捂白啦。
林玉婵答完一句,才意识到——
这是在夸我好看吗?
她居然有点脸红,又十分疑惑。这不像小爷的作风啊!
苏敏官低头一叹:“惜。”
林玉婵:“……”
就知道他嘴里没好话。
“惜什?”她诚心追问。
苏敏官很郁闷地说:“若真有那然的香粉,我花大价钱也要问你买方子。一进一一倒手,义兴的账面流水至多撑两个月。”
林玉婵别过脸狂笑。这人想赚钱想鬩怔了。
他也配合着无奈一笑,用汤匙拨弄那菜肉汤团,在咸甜之间来回纠结,吞最后一个,丢几枚铜板在桌上,摩挲了一会桌角,站起身。
“走啦,那边有热闹,咱瞧瞧去。”
林玉婵应了,忽然余光瞄到什,垂眸往看。
借着远处灯烛光,只见苏敏官方才碰过的桌子腿上,多了一个毛毛糙糙的刻印。
两枚铜钱,叠在一起,用炭灰抹黑颜色。
她急迈步追上他。苏敏官指尖正夹着一把剃须小刀,装模作样地刮刮脸,然后从容收进袖。
他假作不耐烦:“阿妹,别磨蹭啦。”
林玉婵忆起来,方才他带着她,在上海老城厢转来转去,一会看灯一会看戏,专挑热闹的地方落脚,每次都要格外耽搁一会。
她恍然大悟。这才是他兴高采烈来过节的真正意图。
大白天的不好在人家店铺门涂鸦。黑灯瞎火好办事。
选择人流量多的热闹地点,张贴“二维码”,通告所有被清帮抛弃、找不到组织的会众,“正版”义兴重新开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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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有只与民乐的小狗,叼着半个汤团叭叭跑,跑到一个牌坊脚停了,后腿翘起来。
林玉婵终于忍不住,拉住苏大爷的袖子,缓缓抽那枚刀片,轻声道:“我怎觉得这小狗有只失散多年的兄弟,刚刚修炼成人了。”
苏敏官先是一惊,迅速夺回刀片,然后脸色黑如锅底。
“就你话多。”
街边有个西点铺子,他丢个铜板,买个牛油面包她手里。看堵不住她嘴。
但前路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挡住了。只见花灯高挂,一个矮矮的台子周围挂着彩带丝绦名人书画,那上面并排坐着十余个艳妆年轻女子,头上珠翠闪耀,全身华服彩衣,脚悬着空,裙摆踢一双双缀满珠宝的尖尖绣鞋。
地上一排灯笼,向上打着光,照得那些绣鞋流光溢彩。
赏灯的男男女女说说笑笑,对这些女子指指点点,肆无忌惮地品头评足,有大胆的还上去碰。
林玉婵从没见过这场景,但凭直觉也猜来——
“花魁亮相?”
都十九世纪了
,上海滩还有这节目?
不然,若是良家妇女,即便是节日游,谁会坐在那不停媚笑,任凭陌生人摸己的脚?
果然,花魁面前摆着字牌,上面写着“天香馆”、“云雪阁”之类的名号,想必是各人的“工作单位”。
一部横幅缓缓展开,上面一行龙飞凤舞大字,林玉婵看清了最后几个。
“……赛足大会”。
“卧槽。”她顿时有点不适的生理反应,“赛什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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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彩台上花枝招展, 引来无数狂蜂浪蝶。电视剧里那些“花魁大赛”的玛丽苏浪漫场景,在此刻全都化为泡影。
那些“花魁”的姿色,以林玉婵的审美来看, 大多平平, 最多中上, 即便是化着浓妆,也没有一个称得上国色天香。不是她吹擂, 有几个比己差远了。
更何况那妆面也十分不然, 铅粉铺得厚厚,整个脸白成一张纸。大约是为了不掉粉, 花魁也不敢做太多表情, 只是抿着一张张樱桃小嘴,僵硬地笑着。猛一看去, 台上如摆了一排限量版的精致玩偶。
但是围观人众却一个个蜂拥而至。众人对她的脸蛋只是一扫而过, 如醉如痴的目光却集体向, 集中在她那若隐若现的绣鞋上,宛如明星脑残粉。
容貌是天生的, 然而脚大脚小是以后天改变的。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 这种“以脚为美”的审美观, 给了无数闺阁女子一个虚幻的希望:只要对己足够狠,就得到男性的认。
而脚大的女人, 是因懒致丑, 不值得情。
这个逻辑经过几百年筛选强化,已经成了多数人的生物本。
花魁靠卖相吃饭, 缠足缠得更是比寻常人精致。众百姓难得见到如此完美的足型,平时要掏钱才看, 日免费观赏,岂错过?
一个司仪打了鸡血似的宣布:“都来注呀,买定离手,‘爱莲会’十位士绅老爷评的南市花魁状元,押中有奖!”
异色的灯笼光怪陆离,时新的乐曲缠绵暧昧,游客像在赛马会赌马一样,纷纷掏钱买票。
十位衣冠楚楚的中年文士,作为评委,凑在花魁的脚边闻、看、摸、捏,煞有介事地互相讨论。其认真程度,犹如老中医之望闻问切,又如爱国商人鉴定流失古董,值得全上海人民给他发个劳模锦旗。
只有两个洋教士,带着相机三脚架,看样子也是误撞进来凑热闹。他的反应比较正常,手杖拄地,使劲伸着脖子看,又是好奇,又是轻微的厌恶。
林玉婵也好奇这“赛足”赛什花头来。但她又为这种好奇而感到惭愧。用别人畸形的肢体作为玩赏的主题,良心上过不去。
况且对她来说,那就是一双双颜色各异的怪鞋,实在辨不美丑来。
她正瞪大眼看,冷不防袖子被人一扯。
“有什好看的。”苏敏官很冷淡地说,“绕过去吧。”
林玉婵有点辨不明这位古人的态度。他并没有像别人似的趋之若鹜,也许是顾忌身边有个姑娘?
她指指那横幅后面的大酒
楼,轻声说:“那里人多,挤过去,也以去标记一。”
他思量片刻,“算了。豫园里有一个标记应该够了。”
此时那“司仪”已经接过评审结果,摇头晃脑地吟着定场诗,正待“开奖”。
会场氛围紧张,人头攒动,推推搡搡,更绕不去了。
苏敏官见这小姑娘好像还恋恋不舍似的,再往台上扫了一眼,忽然冷笑一声:“不用猜了,我告诉你,八号赢。”
林玉婵这回瞠目结:“你点知……”
“因为她笑得最假。”苏敏官注视着八号的面容,悄声给她上课,“坐立不安,笑里带着痛,你看来?”
林玉婵细细分辨,果真如此。
“那又为什……”
“她为了准备日夺魁,用了一些特殊的法子狠缠,以进更瘦更小的鞋。我猜她里面的脚已经烂了,后一个月都没法地走路。”
这时候司仪兴奋宣布状元人选:“八号,天香楼紫玉姑娘!”
彩声一片。八号姑娘忘记了痛楚,开怀而笑,朝底连抛媚眼,一时间风光无两。
林玉婵:“……”
跟花魁撞了半个名,她平白有点幻肢痛,用力张了张脚指头。
随后她警惕地看了苏敏官一眼,“您挺懂啊。”
什狗男人,一肚子封建糟粕。
苏敏官察觉到她不快,和缓地说道:“我小时候,我娘跟各房争宠,经常这样做。她的房里……常有味道。”
林玉婵轻轻“啊”了一声。手中的半个面包再也吃不。
小白爷的童年过得无比精彩,也有着无数阴暗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