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没动,依旧意味深长地看她,好像在等她想起来别的什。
林玉婵蓦地耳根通红:“等等……”
所以,单凭这句话,他并不知道这次突击检查,实际上是她撺掇的。她很只是旁听到了赫德的工作计划,顺势制定了救人方案。
直到她刚才一看见赫德就万分悔恨,怜兮兮缩在角落里,一副“小爷我对不起你这债只有辈子再还了”的抱歉模样……
娘的,她这是不打招!
林玉婵气得冒烟,己动手,抬起他胳膊就往外钻。
苏敏官抽回手,正色道:“其实日海关来检查一遭,也未必是坏事。义兴从此有个清白案底,强过日后再遭他临时起意的清算,打我个措手不及。所以……阿妹,还是要谢谢你。”
他想得长远,想得透彻,确实没有怪罪她的意思。
林玉婵抿嘴一笑,转身打开抽屉,拿一本方才审计过的账册,再次细细检查。
“怎做到的?”她还是好奇,“这些肯定都不是原本。”
苏敏官双眼弯起来。就等她问呢。
变完戏法不解密,如衣锦夜行,有什意思。
他朝她伸左手,委屈抱怨道:“都肿了。”
林玉婵低头看。他的左手姿态有些不正常,手掌外侧磨得通红,手腕关节有些浮肿。
方才他写字,用的是右手,左手始终笼在袖子里。
“你……”
苏敏官得意非凡,低声说:“以前你告诉过我,人的左右手写来的字迹不一样。我回去练了几个月,果然不假。”
林玉婵惊奇万分:“又是我告诉你?”
好像确实有此事。当时她还在德丰行里当牛做马,苏敏官还在怡和洋行混日子,某次谈生意签合时,苏敏官注意到:“你是左撇子?”
……
这人太怕了,什都记得住。
从年初到现在,短短十几天,所有账册检查清理,复盘了过去十年的每一笔收支,一切破绽修补完善,重新誊抄一遍……
苏·时间管理大师·敏官三世,接手义兴船行不到二十日,茶没喝几两,钱没花几个,连抽大烟的流氓都没处理完,唯独纸墨用掉了十几斤,这手不肿吗。
苏敏官借题发挥,蛮横皱眉:“给我揉揉。”
第60章
一只筋骨分明的左手伸到她眼前。其实肿得也没那厉害, 该白皙的地方白皙,一点不损这手的颜值。
林玉婵白他一眼。蹬鼻子上脸,还飘上了!
她现在不是妹仔啦, 不管服侍人。
“这得用冷敷。不揉。”她端详半天, 一本正经给处方, “井水行吗?应该很冰的。”
苏敏官忙抽回手,转身大笑, 假装己什都没说。
他笑看着林玉婵一张张翻那新账册。小姑娘不掩饰她的艳羡之色, 不知是佩服他左手写字的本事,还是佩服他编纂数字的力。
他忍不住声指点:“其实也不难。只要先料到查税的人会先看哪些部分, 然后反推……”
他忽然意识到什, 不动声色住了。
直到她又
翻了好几页,柔柔地催促:“嗯?然后呢?”
“然后……”他并没被她的声音迷惑, 客气地说, “记得不要把那些收保护费的商家名单给抄上。你不用找了。这里面没有你要的势力地图。”
林玉婵飞快放账本, 脸红过耳,一瞬间想钻到柜台底去。
苏敏官忍不住轻声长笑。她缩得像个小蘑菇似的, 当真爱。
“好啦。”他从她手里把账册缴回来, 不让她再读, “灯那暗, 不嫌费眼睛?”
其实这账册也不是百分之百完美。赫德来得太快,有些数字他还没完全编圆, 以至于留数个破绽, 还是罚了银子。
不过这样也显真实。如赚钱的商铺谁家没点见不得人的猫腻,若是太规矩, 反而显得假。
三百五十两,舍卒保车, 花钱买个平安。
林玉婵也时想到这个问题,关心地问:“现银够交罚款吗?”
虽说相比于义兴船行过去的累累罪行,这罚款数目已经算是挠痒痒;但三百五十两不是小数目。林玉婵在海关工作时,被赫德连连越级加薪,换成银子也不过一个月五两左右;浦东郊区的一普通农民,年景好的时候,一年也最多八、九两银子收入。
苏敏官把账册锁回抽屉,头也不抬,问她:“你借多?按市价月息两分五,先息后本,一年还清,用码头里的快船担保,不亏你的。”
林玉婵抱歉摇摇头:“现在没有。”
她的全部积蓄都交给容闳去进货了。要是她还剩哪怕十个银元,也会毫不犹豫借给他救急。
苏敏官:“无妨。上海钱庄票号不,洋行银行也有贷款生意,哪怕利息多些,不愁周转不到。”
他抬眼,对上林玉婵情的目光。他觉得己浑身上都写了个穷字。
苏敏官苦笑。谁让他生不逢时呢?放在百年前天地会鼎盛时期,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只要一声吆喝,会众一人一铜板,都解他燃眉之急。
寒风钻入铺面内,灯火摇曳。河对岸的灯笼渐次熄了,街上的人众倦了,从哪来回哪去,几盏孔明灯被人放上天,在漆黑的夜景幕布里缓缓上升,追逐着西去的圆月。
苏敏官打开窗,己抬头望月,估算了一时辰。
“好啦,日又留你这晚,真是不好意思。”他落寞一刻,眼里重新盛满了笑,指指楼上,“你也别走,就在此处歇吧,明日好直接上工。你亲说的,要来帮忙。”
林玉婵睁大眼睛,气不打一处来:“等等!这不算数!”
她原先以为义兴船行被海关无情开刀,要遭灭顶之灾,己万分过意不去,一时糊涂才说了什“给你免费打工”……
结果人家小爷早有准备,扮猪吃老虎,愣是把赫财神给气走了!
那她还免费个球!
苏敏官郁郁地看着她,很是失望:“说话不算话。白让我高兴一场。我以为后天天见你呢。”
所谓奸商,鬼话张就来。林玉婵袖里笼手,眼角带笑,静静看他表演。
他生得真周正。墙壁上一束灯光斜照,那一张脸轮廓分明,像是美术教科书里的油画。放几十年后,摘了辫子换了装,以直接上台
去演五新话剧。
“阿妹,我都要举债度日了,”他苦涩一笑,轻点己胸,“看在乡份上,你不拉一把,良心不痛?”
林玉婵笑着摇头:“我要己做生意。本钱都拿去进货了。”
她心里有数。苏敏官要是连这点困难都解决不了,他枉为十三行传人。
“阿妹……”
他叹息一声,不再讲话,转身去柜子里拿茶叶罐,想给己泡点新茶。
打开一看,茶叶都被赫德带来的人吃完了,罐子里空空如也。
他摇摇头,食指抹一点茶叶渣点在尖,放回罐子,嗅了嗅手中香气。月光在他身上照清辉的影子。
这场景太凄凉了,值得配一首《二泉映月》。
林玉婵原本没那铁石心肠,有那一刻,她忍不住动摇起来,心想,难道义兴的财务黑洞,比她想的还糟糕……
楚南云生死未卜,大批清帮遗众流窜乡野。正版义兴内外交困,一旦垮掉,苏敏官怕是难以善终。
她心智不坚定地想,要不就暂缓创业,帮帮他?
不过得说好,合有时限,开始以不拿或拿薪水,但以后一定要争分红……
正舍己为人地盘算着,忽然额头上一热。苏敏官这厮胡噜她脑袋。
“好啦,小朋友,跟你开玩笑。”他忍俊不禁,咬着嘴唇,笑容中闪过一点邪气,“若没你,我眼多半还在楚南云手做苦力。我怎会恩将仇报,白白对你……”
他尖闪过几个词。说“雇佣”吧,不够恶劣;说“使唤”吧,不够真诚;说“免费用你”,又好像不太尊重……
“剥削。Exploit。”林玉婵抬头,小声告诉他一个名词,“你不剥削我。”
苏敏官所学英语虽然纯正,但仅限于报账算数讲价寒暄,这词他真没听过,茫然了一刻。
“随你怎说。”他声音渐低,语调很有力量,“阿妹,你放心做生意,开张了告诉我。只要别离我太远,方圆十里之内,你不用担心有烂仔骚扰。”
林玉婵轻声抽气,耳朵还没听明白,心底已经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