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掸掸衣襟，像洋人似的“女士优先”，把洋伞全撑在她头顶，优雅地坐在她身边。
那巡捕快急死了，问也不敢上去问。要说是洋人家眷吧，左近没见过；要说是普通华人吧……
这两位看着男才女貌的，都不像失心疯啊。
巡捕再一次不敢造次，只好脚跟一拐，装没看见，巡视别的弄堂去了。
苏敏官这才忍笑开：“你挺会玩啊。”
林玉婵心头火气略降，勉强笑一笑，指着不远处的“徐汇英美茶号”，把己遇到的困难简单跟他说了一。
“……依我看，要是来个洋人买办，他立刻降价。但就是对我不松……”
“因为你看起来好欺负。”苏敏官一眼看症结，“没办法。你是姑娘家，他接待你已是罕见。你还要谈价钱，装得再凶再犀利，他也不会当回事的。”
林玉婵点点头，心中已无太大波动。
搁半小时以前，她为了这句话难受得快哭了。
是脚的“Fner only”时刻提醒她，“生为女人”是罪过，但是在“生为华人”这桩大罪过的衬托，也显得不那泰山压顶。
她问：“你有建议吗？”
苏敏官立刻道：“你求我。我帮你马，要还几多还几多，要他倒找你钱都行。”
林玉婵一撇嘴。这就是反贼的工作思路，一切效率优先。
她认真说：“这是我第一桩独立的单子，我不想让别人替我。你……你若指点几句，让我独立跟毛掌柜谈妥，我感激不尽。不然次再遇到这事，我还是束手无策。”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对苏敏官来说，这比他亲马要难多了。
他微微蹙眉，摩挲长椅扶手上的淡淡青苔，直到指尖带了绿色。
许久，他说：“阿妹，有时候没必要那好强。”
林玉婵心平气和地说道：“我总得试试嘛。”
顿了顿，又说：“撞了南墙再回头也不迟。到那时我乖乖抱你大腿，我还怕你嫌烦呢。”
苏敏官看她一眼，忽然脸色一僵，眉梢飞快爬上一点红，长椅上挪得离她远了两寸。
“你又说什乱七八糟……”
林玉婵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目露凶光，外强中干地瞪她。
“你……？”
她猛省，哭笑不得，赶紧解释：“不是真的抱大腿，就是个比喻——比喻懂吗？意会就行！我……我乡老家的俚语，你连这都冇听过？”
还倒打一耙，振振有词。
粤语方言众多，粗亦花样繁多，苏敏官半信半疑，冷冷哼了一声。
“你懂的方言还不。”
林玉婵心想，托您吉言，我还会说客家话呢。
苏敏官忽然抬眼看。先前那华人巡捕不知何时转了回来，身边还跟了个洋人巡捕头子。那华人巡捕毕恭毕敬地指指公园，嘴里说着什。
苏敏官使个眼色，收了伞。
“走。”
好汉不吃眼前亏。林玉婵跟着他，快速从公园后门溜号。
回头看一眼绿荫长椅，心情大好。
上街了就不宜离太近
。林玉婵接过伞，跟他一前一后，乖巧笑道：“所以爷帮忙啦。我只需要一个讲价速成培训……”
苏敏官微微回头，说：“帮忙以，不白帮。”
“那当然。你开价。”
苏敏官故意沉思了一会，才说：“银元一角，不多吧？”
林玉婵一怔，一角钱太便宜了，不是他的风格。
她幽幽道：“敏官爷，你要坚持原则，别让己吃亏。”
苏敏官微微一笑，停在一个牌坊面。细润的春雨落在他脸上，转而朝阳，镀一圈助人为乐的圣光。
“我就教你一个小诀窍。你听了，或许会觉得这一角钱还付得贵了呢。”
林玉婵不信。他刚刚还劝她，“有时候没必要太好强”，不如放弃。
苏敏官看她神色懵懂，忍不住眼角一弯。
他忽然近前一步，解己的长长斗篷，慢慢围在她肩上。
斗篷厚厚的，对她来说很是宽大。外面还挂着零落雨滴，里面却暖意融融。围住她冰凉的身体。林玉婵忍不住全身一颤。
她有些脸热，小心抬头看他。他神态认真，修长的手指，指尖微带翠绿，给她系上领的大扣。然后按他平常的习惯，用指尖抚平周围褶皱，轻轻向拉一拉。
林玉婵结结说：“我、我不需要……”
苏敏官给她拍平斗篷上的褶皱，低声提醒：“银币一角。”
她迟疑着从袋里摸钱。他一把取走。
苏敏官低声说：“诀窍就是，穿得多点。身体暖了，面色红润，讲价有底气。”
林玉婵：“……”
她怎觉得这人吃她豆腐还顺便赚钱了呢？
苏敏官指指对面的“徐汇英美茶号”，很有契约精神地朝她点点头。
“阿妹，去吧。不管用，我退钱。”
*
林玉婵披着一件男式斗篷，莫名其妙的，重新进了茶号的大门。
不就是脸皮厚点吗，大不了让小爷在对面看笑话。
她忍不住偷偷回头。苏敏官果然在街对面，但是压根没看她，而是停在一个小吃摊子前，认认真真地挑选小笼包。
毛掌柜然也莫名其妙，赔着笑，旁敲侧击，问姑娘这次是来做什。
她迅速调整状态，说：“掌柜的，我忽然想起明日有事，不来了，不如现在谈好。”
毛掌柜以为她接受了二百两的价格，笑逐颜开，吩咐伙计：“拿纸笔来！”
“不忙，”林玉婵手指捋着斗篷内侧的毛边，想象己是无奸不商苏老板，从容说道，“我最多一百十两——您别忙问，听我说完。第一，您不必另聘监工，我以每日过来摊派活计、记录进展，省您一份人工费。第二，如若合作得好，日后或许会有长期大额单子。第三，我知道这价格在行业里算偏低，但不会让您无钱赚。另外我保证，这单子的细节我不对任何人提。”
林玉婵一气说完，目光清亮，看着毛掌柜。
其实这些条款，早些时候她也陆陆续续提过。但毛掌柜当时坚持底线，一点也不松。
是这一次，也许是她心态有变化，也许是那斗篷让她体积大一圈
，显得威风了些——她觉得毛掌柜听得格外认真，不时搔挠他光溜溜的后脑勺。
林玉婵微微一笑，灵机一动，又说：“对了，第。我若每日莅临监工，以顺便帮您照顾囡囡，至做个伴。免得这里都是大男人，多不方便。”
这是把浑身解数都用上了，附带保姆服务。
毛掌柜也没料到她这一招，望着她这张比囡囡大不了两岁的面孔，忽然又看到她身上披的藏蓝色斗篷，神色一滞。
“姑娘，你……你真是贩茶的？”
林玉婵笑而不语。
这是跟王全学的。跟生意无关的话题省则省。她的时间还值钱呢。
毛掌柜又打量了她几眼，怕失礼，垂目光拨算盘。拨了一会，又抬头看，欲言又止。
最后，他终于说：“姑娘是爽快人。这单子小人接了。以后咱互相帮衬，小人还指望您给介绍更多的生意呢。”
伙计拿来纸笔，毛掌柜叫来文书账房，开始认真拟合。
……
林玉婵一瞬间觉得有点像做梦。
她在公园回了血，重整旗鼓、准备再战，还有一肚子唇枪箭没手呢！
怎就忽然谈成了？
她忍不住回头看看门外。小吃摊位前热气蒸腾，苏敏官正坐在板凳上，攥着双筷子，对着一屉滚烫的小笼包摩拳擦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