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用心检查合条款,一边想,肯定不是因为己“面色红润,讲话有底气”。
合签妥,她站起身,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说:“定金在此。明日一早,让力夫将茶叶运来。”
毛掌柜满脸堆笑,客气送她门,还往她手里了一罐茶——被俄国人跑单的武夷山红茶,质量倒是上乘,留送礼皆是佳品。
林玉婵笑着谢了,迈大门,将那罐茶揣进怀里。
抬手的一刹那,藏蓝色的斗篷一抖,她忽然发现那衣襟边缘微有凹凸,绣着红色的双铜钱标志。
她己低头看不见,但对面毛掌柜应该早就看在眼里。
她“啊”了一声,醍醐顶,猛地回头。
只见“徐汇茶号”那扇缓缓开合的大门上,样有着两枚小小铜钱。不起眼,但一旦看见,就难以忽略。
不是苏敏官随手用剃须刀刻的涂鸦。而是正正经经,印章印上去的,光明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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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白,还钱!”
苏敏官诧异地抬头。只见林玉婵将他的斗篷挽在手里,两眼威,薄薄的小手锋利如刀,挡在他的筷子和小笼包之间。
他若无其事拉开一张椅子:“坐。吃点心。”
林玉婵心里头开染坊,五颜六色不知道什情绪。想着那一百十两的合,恨不得当场引吭高歌;再看看手里的斗篷,觉得被骗得够狠。
她一屁股坐,不客气地夹一个小笼包,狠狠咬一:“敏官爷,我是真心求你教我谈价,不是让你帮我老千!”
苏敏官淡淡道:“天地会众之间互相帮衬,这叫团结,叫义气,不叫作弊。这家茶号的老板多年前曾经和上海天地会有过合作,是我的人。阿妹,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求助于集体并不丢脸——哎,别这吃,你看汤都洒了。”
她无言以对,不过……
“我又不是会众,你别坏规矩。”
“一刻钟之前不是。现在是了。忘了告诉你,会费是一角银币,只管一年。明年再续,打八折。”
扑的一声,林玉婵手一紧,又夹碎一个小笼包。
“你告诉过我,天地会入会仪式,要选黄道吉日,要拜关公,拜祖师爷,要斋戒沐浴,要有诸位前辈在场作证,要烧三柱半香……”她咬牙切齿,“不是交一角钱完事!”
苏敏官冷笑:“你告诉我,前面那多条,哪一个我有条件做到?——入会程序简化啦,资质审查通过、有介绍人即。你不是常对我说,要顺应时代,不拘泥复古?我都谨遵教诲呢。这都十九世纪了,咱不搞水泊梁山那一套。”
林玉婵:“……”
“别生气。我不强人所难。”他放柔声音,微微笑道,“入会后七日内若是反悔,会费全额退还。你的会费已让我买了蟹粉小笼,改日你到义兴去领回即。”
林玉婵点点头,那股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忽然觉得小笼包真香。
苏敏官无奈地看着她,笑道:“哎,又漏汤水了——停停,我给你示范。”
第65章
苏敏官做事其实很有逻辑。如果林玉婵不是会众, 他冒然借她带绣标的衣服,让那掌柜的错认,等于坏规矩。
只有她入会——哪怕是临时的, 才享受这个“会员待遇”。
所以那一角钱, 她等于是临时租赁了天地会会籍, 交得并不冤。
而且还限时退押金!这用友善度也太高了。
林玉婵胡乱想,苏爷如此天纵奇才, 要是晚生一百年, 至也混个纳斯达克敲钟吧?
林玉婵透过面前小笼包的白烟,用心打量对面的小爷。
他面部线条柔和, 眉眼藏锋。当他低垂眼目, 用心做一件事的时候,显得很是青涩而温润, 让人不忍打断他的孤独处。
偶尔——只有偶尔, 他眉梢一抬, 精明凛冽,观者为之心寒。
林玉婵很庆幸己属于他的“友方阵营”——如果是敌人, 你完全想不到他会用什招数对付你。
不过苏敏官显然也有己的烦恼。他忽然放筷子, 定定地看她一眼, 神色细腻。
“阿妹, 有件事,我不明白。”
苏敏官将己的斗篷从椅背上收起, 慢慢卷起来。
他声音极低, 混在小吃摊的喧哗里几乎听不清。
“阿妹,我想请教——你不怕我, 也不觉我是逆匪败类,对各路反贼没一点忌讳。我几次邀你入会, 你都推脱,仿佛唯恐和天地会沾上关系。”
林玉婵呼吸微微加速,不知该怎答。
他观察得很敏锐。她确实是……不太敢跟天地会扯上关系。
她怕什呢?
追根究底,大概是因为,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眼里就是上任金兰鹤的人头,以及那颗头旁边的“天地会逆匪”几个字。身周是无数正在腐烂的尸体。天知道原先的怜八妹是不是被这场景吓死的。
那血淋淋的场面给她的震撼太深。如果说容闳对义兴有心理阴影,她大概对“天地会”三个字也有阴影。
理智上,她知道这些人属于朴素的革命者,己应该情和支持。
实际上呢,在大清的日子处处埋雷,她一心只想好好活着,更不敢有任何主动作死之想法。
苏敏官还在等她答案。她苦笑:“害怕‘天地会’这三字的,恐怕不止我一人吧?”
他也笑笑,坦然点头:“一百年前天地会吃香了。现在,散场的戏台,无人垂青啦。”
林玉婵忽发奇想,借着一个小笼包的掩护,凑近了,低声说:“其实你想没想过,如果‘天地会’改个名,改成个不那招摇的名号,你这发展线的速度绝对突飞猛进。”
苏敏官差点噎着,咳嗽一声:“你这是让祖师爷降雷劈我。”
林玉婵心想,有这想法的她又不是第一个。
楚南云不就另立门了?初见清帮,看起来挺蒸蒸日上的呢。
不过再一想,楚老板的场,比起被雷劈也好不到哪去。看来冥冥之中有赏罚公道。
她转而道:“又不必完全改名呀。比如,公开场合一个名字,私里还是天地会的芯,革命的火种不变,只不过大家不轻易提而已……”
苏敏官轻轻皱眉:“你是说哥老会、潘门、小刀会、香港三合会……”
听到这些地摊武侠杂志里熟
悉的名号,林玉婵差点背过气:“都跟你是一家啊……”
他见怪不怪:“不然呢?”
“这样还是太张扬了,一听就是水泊梁山那种。”林玉婵仗着个临时会员的身份,一本正经瞎主意,“要那种特别无害的、官府连注意都不会注意的、甚至会鼓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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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义兴船行清晨开张。在门商号面的位置,钉了个小小的定制松木牌。
上书:“广东乡会”。
没有落款。字迹朴实卓厚,看起来像个倔强小老头写的。
苏敏官丢锤子,怀疑地上看了看。
“有点奇怪。”
林玉婵作为唯一一个捧场的,笑着鼓励:“看起来特别守法。我申请入会,享受一乡温暖。那一角钱你留着吧。”
虽说是挂羊头卖狗肉吧,但她心里觉得安全多了。
以后再进义兴,也用不着偷偷摸摸,让旁人奇怪:一个孤单小寡妇,干嘛老往壮汉扎堆的船运码头跑呀?
况且苏大舵主手的天地会分支,目前已经悄悄转型,“业务”也确实都比较合法——缴纳会费的老百姓互相帮衬,互相照顾生意,谁跟谁有矛盾,组织上派人去评理……
林玉婵把这些事情总结一,不就是个乡会嘛!
虽然会众未必都是广东人,不过舵主都是粤籍,就稍微让他占个便宜好了。
当然骨子里还是反清的。有外省会众逃到租界,留宿、贿官、复仇,毫不糊。
不过这已经不是主营业务,只是偶尔为之。大部分“乡会”的普通成员,只要态度上不跟官府密切即,也不必对此详细知情。
反清的骨干力量都死光了,幸存的接班人只小打小闹,随便做点小本生意糊这样子。
大清一时完蛋不了,只先默默回血,恢复实力。
这是林玉婵的想法。
但苏敏官还是有点心里头过意不去,苦笑道:“要是在广东,前辈恨不得每天睡前念一遍反清复明,哪容我这般不求上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