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小茶室里忽然诡异寂静。阳光把窗帘晒热, 连带着里面的空气也躁动。门外的铺面里有人走动，清晰地听到石鹏招呼客人的声音。
苏敏官忽然笑了，炽热的眼神冷去, 慢慢把玩手里的盏子。
“阿妹, 你这是跟谁学的？”
林玉婵怯生生说：“你呀。”
她入行以来, 总共才接触过几个“奸商”？不是他还有谁？
苏敏官轻轻咬牙，亏他刚才还怜香惜玉, 他现在恨不得把这丫头丢茶盏里泡着喝了。
这岂止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她这是要把师傅踹坑里！
他依旧冷淡地笑着，站起身, 腰间摸一串钥匙, 推门而，说：“失陪。”
片刻后, 他返回, 手里一摞账本。
是“旧版”, 没改过的黑账。
“在我接手之前，义兴的总股本……”他翻开一页, 扯几张己练字的纸, 遮住上两条, 只给她看中间几行, “约莫一万三千两。两千是现银，五千是沙船、铺面、仓库存货、待收进账。剩的是违法生意。楚南云记得乱七八糟——当然还有钱庄融资, 我已假定他赖掉了。你将就看看, 马马虎虎算一，看我说的对不对。”
林玉婵仔细读了几遍, 点点头。
“差不多。要我说是一万二千两。”她吹毛求疵，“‘客待收’这一栏有虚头, 船只也有折旧。”
“好。到目前为止，违法生意勾销大半，船只缩减五分之二，现银已用掉一千一——伙计的人工、赏金、船只维修、仓库整修……”
苏敏官翻开一册新账本。
“这是最近一个月的收入。主要是新客定金。‘乡会会费’什的，只够买点蟹粉小笼，在此忽略不计。我另有账册收录会务相关收支。”
林玉婵用心统计，得结论：“苏爷现有身家，约莫八千……凑个整，八千七百两白银。其中现银……啊，只有五百不到。海关的罚款交了吗？没有？那还得再扣……”
这算是亮底牌了。跟她猜的差不多。
要是再没现银，他交了罚款以后几乎现金流衰竭。所以他才那心急。
苏敏官见她胸有成竹计算的模样，忍不住莞尔。
“我的身家……算了，就按你说的。那……”
林玉婵：“等等！你莫非还有其他灰色收入，这不对潜在股东隐瞒的！”
“我的其他五颜六色收入都和义兴无关。”苏敏官眉梢一挑，干脆利落地把她堵了回去，“你是要入股义兴，还是入股要我这个人？”
林玉婵：“……义兴。请继续。”
“请问林姑娘眼身家几何，又打算投资多呢？”
林玉婵大大方方说：“我有百八十银元现款，约合三百十两银子。我三百两，占你的三十分之一。立刻够你交罚款。”
苏敏官不易察觉地皱了眉。
现如的华人经商行情，但凡“入股”，一般都是某个豪绅富，大头资金，一跃成为某商铺的大领导。再不济是数人合资，每人占几分之一股份，共经营。
最最分散的“入股”，怎也得是认
购一成以上。做重大决策之时，说话有些分量。
这姑娘上来就“三十分之一”，也不嫌寒酸。
而林玉婵的思维和他完全悖逆：入股是看得起你，知道这钱不会打水漂，才肯真金白银掏钱。这叫风投！
苏敏官耐心问道：“请问林姑娘，你若一半的股本，义兴的经营活动，你也说上一半的话。如你三十分之一的股本……抱歉，所有商业决策还是由我一人话事，你图什呢？”
林玉婵不假思索说：“分红呀。”
这简直是常识了。现代股民手机上点两，花上几百几千块，就成为各个行业龙头企业的股东，不但每年享受几块几毛钱分红，还在“线上股东大会”里指点江山呢。
只要义兴不倒闭，她年年拿分红，岂不是年年有钱赚。
这是第一重因素；此外，她深知上海滩治安糟糕，几百银元堆在己租屋，她夜里哪睡得好觉。
交给苏老板和他手一群恶霸保管，她最放心啦。
苏敏官不是不懂她的意图，但这个操作对他来说，还是有点背离常理。
大洋行倒是有发行股票的，但也不是人人购。中国人的小本生意，更是罕有这种操作。
况且，义兴理论上属于天地会资产。向来不准外人染指经营。
不过……托他简化入会流程的福，她交了一角钱，已不算外人。三十分之一的股权，也不对他的经营活动指手画脚。
他不动声色，再次确认：“只要分红？”
林玉婵点点头，笑道：“不管经营。”
“若是我经营不善呢？”
“分点。”
“若是我欠债呢？”
“我跟着欠三十分之一。”
苏敏官点点头，面色忽然严峻。
“若是我脑袋挂城墙了呢？”
林玉婵还在笑语盈盈，蓦地心里咯噔一。
“若是你……”
她忽然脑子空白，忘了该怎答。
她在选修课上学过呀，破产清算什的，股东权益怎排来着？
是苏敏官这短短一句话，蓦地勾起了她最初的血腥回忆。飘荡的人头挂在旗杆上，旁边白布血书“天地会匪首金兰鹤”。
那人头一会是络腮胡须的虎目大侠，一会却化成了一个俊秀的人面，柔和的眉眼低垂着，凌乱碎发沾满血……
她蓦地深吸气，不小心打翻半杯热茶，手腕一烫，一子跳起来，冒烟的茶杯在桌上打转。
苏敏官直身而起，抓起旁边一杯冷水，捋起她两寸袖，浇上她手腕，再用手巾轻轻蘸干。低头看一眼，还好不严重，只是微微有点泛红。
他托着她的手腕吹着，面色不变，沉声追问：“若是我被官府清算，你也逃不脱干系。你想过？”
林玉婵不知怎的鼻子发酸，一边跟着他擦茶水，一边囔囔的说：“早就逃不脱了。这个还没改呢。”
她从怀里摸海关的离职证明，用力往桌上一拍。“苏林氏”几个白纸黑字。
“小心沾水。”苏敏官看也不看，把那文件回她手里，不动声色施压，“回答我。”
她勉强
笑笑，放袖，说：“那我就赶紧兑现我那三十分之一，征用一条船，跑得远远的。”
苏敏官点点头，放开她，转身磨墨。
“入股多来着？三百两对吧？“
林玉婵平静来，点点头，又赶紧摇头。
“等等。我还没说完。”
差点就被他这感情牌给砸傻了！
苏敏官抬眼，“嗯？”
“敏官爷，我银子按比例入股，咱是公平交易，谁也不欠谁的，对吧？”
“嗯，怎了？”
林玉婵清一清嗓子，跑到他对面，撑着桌子看他。
“那我的佣金——哦不，回扣呢？”
她眼珠灵动，笑着问。
苏敏官笔尖凝滞，半晌，好像才想起来这回事，憨厚笑道：“抱歉。一时忘了。”
林玉婵狠狠瞪他一眼。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她要是不提这茬，那他肯定就不是“一时”忘了，估计得忘一世。
“你想怎收佣金？”
林玉婵这次不给他打岔的机会，一气说道：“我要用三百两银子，入你十五分之一的股份。这就是佣金。你应了，我竭尽全力帮你游说容先生。”
苏敏官冷笑：“那这一千五百两押运费，你立时分得一百两收益。如此三次，你就回本——林姑娘，我看起来很好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