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号的茶叶，以提供最基本的土法装箱，这样成本低，以退一点工费，但是想必姑娘看不上……”
林玉婵点点头，直接说：“我要马罐。”
毛掌柜笑了，连称姑娘懂行。
茶叶是干品，极易吸湿受潮，也容易吸附异味。据说曾经有个憨憨英国洋商，把茶叶和樟脑一起装船，辛苦运到伦敦一开箱，那味道来，“茶香樟脑球”居然盖过了街上的粪便味，码头附近房价飙升一个点。
唯有那老板，气得要跳泰晤士河。
所以一定要严格密封。
内销茶叶用土法装箱还节省成本，容闳要卖的茶叶，定位必须是高端的，因此林玉婵上来就要茶叶罐，还是近年刚刚流行起来的马铁罐。
而随着外销茶叶数目增多，中国茶商也逐渐应和洋人审美，在包装上极尽装潢——比如，增加显眼的商标、大量的广告语，有条件的还会请画师，专门花上花鸟美人等图案。
以林玉婵己的习惯，当然是喜欢后世那种简洁明快的包装。如的茶商恨不得在每罐茶叶上都贴八百字小作文，详细尽述家商号的各种优点。密密麻麻，她从来懒得看。
但是入乡随俗，时代的步伐不跨太大。该繁复还是得繁复。
她在德丰行练了见多识广的眼力，基本审美过关。从众多画样中选了幅雅致花草，觉得比较适合“博雅洋行”的定位。
谁知毛掌柜却面露难色：“不瞒姑娘说，这画样是上海有名的画师‘妙手秦’所绘，他和敝号只是合作关系，要请他作画，得另收费……咱条款里已写了……”
林玉婵脸色一暗。千小心万小心，合里还是没避过所有的坑。
毛掌柜见她不快，忙道：“您是乡会的，小人不敢坑姑娘。但‘妙手秦’最近深得洋人青睐，身价暴涨，要约他得排队，小人也没办法……要不姑娘看看敝号己的画师作品……我这里有三位合作画师，画得还快呢。”
林玉婵怎办，只好赏脸看了一“徐汇茶号”己的作品。
刚看几幅她就喷了。
什婴、美人、鸟兽、宫殿……全是灵魂画手梦游品，满纸乡村土豪风，宛如大清版本的并夕夕广告。
她轻轻咬唇，“妙手秦要价多？”
毛掌柜面露难色，给她比了个数。
林玉婵转头就走。
毛掌柜：“姑娘……”
林玉婵：“给我两日。我己找画师。”
走两步，又回头：“画师的工费退给我——这个条款里也有写，对吧？”
*
林玉婵回到己的租屋。
“两位爷叔侬好。”她照例和牌位打招呼，“连日阴雨，你俩注意防潮。”
房东两婆媳正在做绣活，抬起头来看了看她。
这“小寡妇”租客每日早晚归，有时候还穿着男装，说是做的茶叶生意，其实半袋茶叶也没往屋里带。吴李氏和吴杨氏一辈子规矩，日子久了不由得生疑：她到底是干什的？
“苏家小娘，”林玉婵上楼时，婆婆吴李氏忍不住叫她，“最近午饭你都不在房里吃，我的饭费是不退的哦。”
林玉婵一听这婆婆语气，就知道她大概对己有带点意见了，回过头，笑道：“不退不退，你俩给己加餐好了——我午回来的辰光，不算晚吧？”
一顿饭费几文钱，她混到现在，不用在这几个铜板上纠结。
果然，婆媳俩的脸色缓和了些。吴李氏笑道：“其实我也不是要贪你那几个钱。你每日去跑生意太辛苦，怕你饿着而已。对了，如做茶叶生意，赚钱？”
吴李氏婆婆也是试探一句。看她到底是不是真懂茶叶，不说个所以然。
但试探也试探不到点子上。林玉婵没空和她细讲，只是礼貌敷衍：“赚几个辛苦钱而已……”
她忽然想到什，从小包里拿一小罐茶叶：“这是样品，你俩尝尝。”
平时她不带茶叶回房。但日因着讨论包装事宜，于是随身带了个马罐，打算己找画师。罐子里顺带装点茶叶，打算己回家泡。
两婆媳喜笑颜开，连连推辞：“这怎好意思！”
又问：“这是哪家茶号的东西？怎空空荡荡的，连个名也不写一个呢？”
林玉婵笑道：“新品，还没找人画……”
她说到一半，目光忽然被吴李氏手中的东西吸引了。
她一子凑过去。
“阿婆，您——这是您画的？”
梅兰竹、牡丹芍药——林玉婵一瞥之间，突然觉得，吴李氏婆婆手中的绣花样子，精巧灵动，不逊于那个“妙手秦”的大作！
吴李氏反倒不好意思，从她手里抢回了画样。
她媳妇吴杨氏笑道：“我家阿婆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绣娘，我这一手功夫都是跟她学的。如连道台夫人都遣人来买她的绣品呢！”
林玉婵心里一大跳，轻声问：卖多钱？”
*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像吴李氏、吴杨氏这种个体绣娘，按照大人家吩咐做绣活，计件卖去，每小件只卖几文、十几文钱。
这还是已经有些名气、有些年纪的绣娘。像那年纪轻的，手慢的，绣东西来只够家用，哪有报酬。
和她相比，那个给外销茶画罐子的“妙手秦”简直就是躺着赚钱。
毕竟女子的主要责任是持家管家、相夫教子；织绣赚钱都是其次。家里若是事多，绣活只往后放，产效率很不稳定。
又或者，原本高产的绣娘，突然嫁人、生孩子、伺候老人去了，那大人家里的风格绣品断供，也很恼人。
所以这些绣活尽管精美，但卖不太高价钱。
吴李氏和吴杨氏两个寡妇，有家事拖累，这才靠多年勤快劳动，打了一定的碑。
林玉婵感觉蓦然发现一片新天地。她指着那绣样，问：“两位阿姨，我钱请你画画，以？”
两婆媳一怔，连连推辞，说己只会绣花，不会画画。绣样都是随便描的。至于绘画用的油彩、笔墨之类，她更是摸都没摸过。
林玉婵心里说，但是你有技术啊！
她勤快地烧水，利落地给两婆媳泡茶，认认真真地请教：
“如果我请人教你用画笔，用颜料，请你
在马罐上绘制花样，按件计工钱，一罐……”
她迅速算了算。
“一罐合格成品，以给你五文钱。怎样？”
千斤茶叶，如果按斤罐装，那就是千罐；每罐五文，也不过两万钱，十六两银子。
纵然包装规格或有变化，譬如半斤一罐、两斤一盒，误差也不会太大。这钱完全在她的预算之内。
那“妙手秦”按天计费，一天一个银元，还得请他一顿饭呢。
这千罐，他一个人，得画老久。
吴家两婆媳互相看一眼。
“苏家小娘，你当真？画成这个样子，就付钱？”
画画比绣花要省事多了，熟手一天画几十幅。算他十幅，一天就是两百文，比绣花来钱快多了！
她俩本的不信。
街上代写书信的落第秀才，每天也就赚这多吧？她俩是大字不识的妇道人家啊。
林玉婵微笑：“这罐茶叶算诚意金。两位阿姨以考虑一整日。明天我再来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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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当晚, 吴李氏和吴杨氏没有绣花，而是把玩着林玉婵给的马罐和画样，好奇地忙碌到天黑。
第二天, 林玉婵就收到了她的尝试之作。
她抿嘴, 斟酌措辞。
“八成好。我要了。不过如果你打算再卖给我, 我需要两位学一绘画基本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