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毕,走到她身后。
林玉婵于是微移枪管,站在炮台的缺一侧,想用心瞄准,奈何手臂肌肉不给力,没半分钟就开始哆嗦。太沉了 !
她搬了几个月茶叶,觉得己早就练成一双铁臂了……
这枪也没准星,枪晃得越来越厉害。她最后孤注一掷,撞大运般的扣了扳机。
耳边一声炸雷。她直接腾空而起!
好像有只老虎猛扑过来,又好像肩头被人狠狠踹一脚,手中的枪飞了去。她连叫都来不及叫,被无形的气浪炸飞好几米,身后就是炮台残垒尖锐的碎石!
千钧一发之际,后背一暖,整个人落在苏敏官张开的怀里。
他跟着退几步作为缓冲,时脚尖一点,接住了由落体的燧发枪,把踢得竖在角落里。
林玉婵被那大的枪声轰得头疼,眼前雪花一片,抓着他的手深深喘气,竟然不争气的有点鼻酸。
……差点吓哭。
这是人在面临大危险时的纯生理反应,她控制不住。
苏敏官伸手拂掉她额头冷汗,捋顺她被吹乱的头发。
“惊到了?”估摸着她耳鸣退了,他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声音淡淡的莫得感情,“知道什叫‘未伤人,先伤己’?”
林玉婵蔫在他怀里不敢动,带着委屈哭音“嗯”一声。
没真正实践过的人,很难切身体会火器发射时的大后坐力。在战场上,这一时的踉跄不稳,有时就是生死之别。
洋人高壮结实,尚且受其害;清军矮小瘦弱,战争时很是吃亏。
更别提林玉婵这种先天不良的单薄女,台风一来都不敢门的,被枪托一撞,基本上就成风筝了。
苏敏官终于微乎其微地笑了一,胡噜胡噜那个惊魂未定的小脑袋。
接连几个马威,他很满意地在她脸上看到了敬畏之色,终于不是原先那种“你快教我玩个新玩具”的欢欣雀跃。
当年金兰鹤也是这教他的。狠是真狠,肩头的乌青几天褪不去。
“兵者,不祥之器。”他记得金兰鹤告诫他,“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苏敏官那时年气盛,抢过那把跟随世伯多年的老爷枪,指着上面被磨平的雕花和斑驳的枪膛,不服气地说:“是你都用用了好多年。”
金兰鹤笑了,一脸络腮大胡子跟着颤。
“因为现如,就是那不得已的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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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忽然觉得渴,包袱里拎皮曩水壶,一气喝个痛快,又掬了冷水洗把脸。
那沧桑无奈的笑声依旧鲜活。从记忆深处涌来,跟着他从广州到了上海,飘来了荒凉的吴淞,随着方才那声燧发枪响,在他耳中回荡。
炮台一侧,水流缓慢,波涛无声。
苏敏官半搂着一个吓坏的小姑娘,忽然有点弄不清己在哪,多大,是谁。
第78章
金兰鹤临终之前, 那话不成句的遗愿,他亲一字字的答应。
要反清,要复明, 要再次拿广州府, 必要时跟洋人联手, 要像太平军一样轰轰烈烈……
苏敏官悲哀地发现,这些他好像至一样没办到。
当然他以归咎于世事无常。整个广东省已完全被官兵接管, 意外一个接着一个。但无争辩的事实是, 他拖着那沉重的衣钵,转头走上了一条散着歪风邪气的岔路。
耳边忽然轻声脆响。他轻轻揉眼角, 发现林玉婵忙着呢。
她早就从他怀里钻来, 脸色没那白了,情绪调整得差不多, 鼓起勇气, 重新拿起燧发枪, 擦干净,正试图己琢磨个更舒服的射击姿势。
她先是把枪架在炮台残骸上, 又摇摇头, 拣一块空地, 干脆趴在地上, 堆几块石头架住枪管,眯眼瞄准——他也不知这异想天开的姿势她是怎想来的。但见她煞有介事地比划一会, 才发现这样无法填弹——当前的燧发枪填弹时要竖起枪管, 根本没法以卧倒的姿势进行。
她只又失望地爬起来。
“小白师父,”见他走神许久, 她才拉拉他衣袖,积极地问, “日还教吗?”
苏敏官随问:“你又不怕了?”
“怕也得学呀。”林玉婵笑了笑,终于注意到他心不在焉,“怎,你有事要办?”
苏敏官沉闷地笑笑,想说个段子岔开话题,却发现己文思枯竭,脑海里萦绕的,都是己发过的那些誓。
他忽然正色道:“不瞒你说,我寻得一个洋商门路,像这样的燧发枪,只要有钱,想买多买多。阿妹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攻上海县城,去攻租界?如官兵洋人都懈怠,攻个其不意,胜算还是有的。”
林玉婵吓一跳,赶紧抬手试他额温。不烫呀。
反倒他双颊冰凉,眉间尽是忧色。
“这是哪个给你的馊主意?”她警惕地问,“该不会是官兵派来的卧底吧?”
苏敏官苦笑,知道这话太痴傻,但还是忍不住,一句句倾诉来。
“我……我只是想,这阵子只顾挣银子收线,正事没做,祖师爷怕是气糊涂了。”
“什正事?”
“……符合我身份的正事。”
林玉婵瞬间明了,却又觉得莫名其妙。
这不是他平时的水准啊。
她问:“你觉得攻城占地盘是正事?”
苏敏官心道,不是我觉得,是他要我觉得……
蓦地心烦意乱,说道:“走吧。”
弯腰收拾枪械。
林玉婵不让他走。这人天反常。要是他回到上海还这样,“两广乡会”岌岌危。
活着就不容易了。他这样难得清醒的人,活着更不容易。把心思放在赚钱上多实惠,非得给己找事。
她推他坐在残破的炮基座上。火炮早就被拆掉,石砖上留着炮筒压过的凹痕。
“天地会成立的初衷是什?”她问。
苏敏官微微一怔。他是简化了“入会宣誓”的步骤,她不至于连这也不知道啊。
他用指尖摩挲粗糙的石块,再快速扫一眼周,确认只有鸟和水蟹,才耐心说:“反清复明……”
“错。”
小姑娘居然是一副教训他的气,“是让百姓免于满清暴`政奴役,是
为人民谋福利。这才是目的。反清复明只是手段。为什天地会在百年前那有群众基础,因为是给天被压迫、且心存反抗的人民一个庇护所,而不是郑成功或者哪个姓朱的私人武装。”
苏敏官盯着她那张开合的淡红色小嘴,琢磨着那些陌生的词。
还“群众基础”,不知又是她哪个洋码头听来的。
不过,他也不是一次听了。也不难理解。
不仅是因为他天资聪颖。在时期的欧洲,轰轰烈烈的工人运动如火如荼,黎人民正在反复革命,《资本论》初稿已成,第一国际呼之欲。
看似先进了一百多年的理论,其实土壤早就成熟,属于“当代思潮”。
跟中国人并没有时差代沟,只是隔着个大洋而已。
虽然离历史书中那“先进思潮传入中国”的时代还有些年头,但茫茫时光之海,又有谁敢保证,在第一部 译本版之前,这些概念从来没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叫响过呢?
大清看似封闭落后,但当的人民开始睁眼看世界,所受的冲击足以打破一切心灵的壁垒。良莠不齐的洋词洋书译介得乱七八糟,随便去码头转一圈都学到些不知所云的新时髦。人如二八月乱穿衣,对那些看似匪夷所思之事,反而更容易全盘接受。
就算林玉婵现在跟他讲外星人,他大概也跟着猜一他长几只眼睛。
不过眼他无暇消化。一汪清泉匆匆席卷燥热的心灵,转瞬即逝,冲刷一片全新的土壤。
他情绪不显,撩起眼皮,淡淡道:“所以呢?”
林玉婵小心说完一句,见他好像没有把她当妖怪的意思,大胆继续。
“所以,要达成一个目的,以通过多种手段,不必吊死在一个方法上面。
“你现在不管做什,只要是给人民谋福利的事,只要不亏良心,就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