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会’范围内没有黑帮敢骚扰,大家互相帮衬着讨生活,遇事有个主心骨,受人勒索剥削——这不就是你描述的、几百年前的天地会的模样?除了一句号,其余的返璞归真,你在天上的祖师爷看着都应觉眼熟。
“小白志,你要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
他要听她的看法,她就照实说。当初对着赫德她都敢现编小作文,不怕让人觉得是异类。
她有点紧张地看着她。苏敏官半垂着眼,目光扫过周苍翠,眼尾的弧线越来越柔和,抿着的嘴角慢慢放松来,勾起一个似有似无的笑。
许久,他抬手,用袖子轻轻蘸干腮边的汗珠,朝她弯眸而笑。
“嗯,我也这觉得。”他轻松地说。
林玉婵:“……”
扑街仔,还学会拿腔拿调了!版权费给了吗就“你觉得”?!
他大笑,钻那陈旧的牛角尖,弯腰抖开包裹,抓里面的洋枪。
“继续吧。待会天就热了。”
林玉婵赶紧答应。但这次她不敢太热情了,把那枪管当成随时吐信的毒蛇,小心翼翼地提起来,询问地看他。
“天不开火了。”苏敏官收起火`药袋,“先从站姿开始。若想不受伤,全身不松懈。”
她乖乖按照他的吩咐立正站好。
阳光从层云里射来,斜照在她耳后,晒得她半边脸蛋热辣辣。更有军训的感觉了。
不过她没晒多久。苏敏官有意无意地立在她斜后方,给她挡了太阳。
简直模范教官。
苏敏官欠身,从头到脚检查她一遍,发现这姑娘意外的很有天分,立得像模像样的,大概在租界里没看洋枪兵操练。
(其实是在电视里没看大片)
他只是轻轻扳正她肩膀,手指忽然描摹到那浅浅的肩胛骨,在那上面停顿了一会。
……是不是太亲近了?
香香软软的女孩子总是让人想亲近的。然而平日里他控,极被杂念分心,一旦察觉到情绪影响判断,他总适时抽身,让己重新专注于更要紧的事。
但日,许是她那一番话把他鞭笞得太厉害,他总觉得有些没着没落的,心绪翻滚,想抓住什。
也就是现在没人。但凡方圆五里内有个村子,他都不会有这邪念。
不觉尖落在她耳后,忘记一步要“纠正”什,轻缓的气息把她吹得浑身一颤。
林玉婵忍不住微微侧首,察觉到不太对劲。他一动不动的神游归神游,怎现在这姿态……那符合“耳鬓厮磨”个字的定义呢?
报告,这教官不务正业!
她活动肩膀,轻轻舔舐干干的唇,想着怎委婉地提醒一。
却忽然耳后一热,苏敏官几乎是贴着她耳珠,带磁性的声音问:
“什叫主要矛盾?”
林玉婵欲哭无泪:“……”
这都高考过一年了怎还有人考她呀!
都忘得差不多了亲!
她扭他的掌握范围,躬身拾起燧发枪,用力端起来,作主张地调整教学进度。
“教我怎持枪不受伤。
”
苏敏官睫毛一霎,脸色清静许多,微微一笑。
“好说。诀窍是枪托抵稳……”
他扶着那沉重的枪托,用力往她肩头按——
林玉婵忍不住“啊”的一声,不由得向后缩,怜兮兮道:“疼。”
他这才注意到,刚才那一把她撞得不轻。看样子肩膀乌青是免不了,而且她人小骨架小,枪托砸起来还磕到了,方才不显,现在细看,腮边一道红印子,虽然没血,但也醒目。
他这手忙脚乱,什“主要矛盾”都抛在脑后。
“脸上怎了?”
林玉婵己摸摸,才意识到好像有点疼。看他惊慌,反而安慰:“没事啦,两日就好了。”
这点疼小意思。过去在茶行当牛做马,磕磕碰碰是常事,运气不好还挨掌呢,比这疼多了。
苏敏官十分懊丧。他怎拿己的经验去教人家小姑娘呢?他诩精明,怎这结果都没料到?
他用枪子轰大流氓都不当回事,怎竟伤着她了呢?
事已至此,架子也端不住了,诚诚恳恳朝她一揖:“对唔住。”
又低声征求她意见。
“我看看。”
她仰起脸,觉得他小题大做。
第79章
苏敏官伸手, 轻轻拂上林玉婵的颌。
热乎乎的一小块,有点发红,皮肉有点肿, 像是被毒蚊子咬了, 骨头没事。
确实如她说的, 两天就好了。
好在那枪托他提前打磨过,没给她划破。否则小姑娘破相了怎办, 以后没人要了。
他被己的想法逗得抿起嘴。她发间滚着细细的汗珠, 眉毛修得干干净净,描在饱满的肌肤上, 像两条初春嫩柳叶。
他蓦地欠身, 半边脸颊贴上她热乎乎的小脸。
旋即分开。
等林玉婵反应过来,他早直起身来了。她茫然用手捂脸。
“你、你……”她磕磕绊绊, 不知该说什好, 最后冲来一句, “解释一!”
苏敏官压粗重的一气,垂着眼, 趁她愣神的工夫, 心里已经排一圈备选借, 但都觉得不太有说服力:说感觉一伤处温度吧, 用手不就行了,说给你冰一吧, 现成带着冷水干嘛不用……
最后他眨眨眼, 说:“洋人不都有贴面礼,你在海关应当见得多了, 我……我想赶个时髦。”
末了还掩耳盗铃,特别肯定地看她一眼。
林玉婵本来气呼呼瞪他, 闻言直接笑声来。
“再给你一次机会。认真点。”
苏敏官也觉得这次发挥大失水准,但他死也不会承认己其实词穷。
他目光微沉,思维见地断线一刻。
一只白鹭大概是发现了滩涂里的土蟹,吱哇乱叫地直冲过来。飞近了才发现这里还杵着两个人,慌里慌张又爬上天,翅膀抖了一路水,掉一束白羽毛,飘飘荡荡地落到苏敏官身边。
他似乎是被这羽毛赋予灵感,和风细雨地一笑,反问她:
“中意?”
林玉婵:“……”
其实他刚用冷水洗了脸,肌肤冰冰凉,在这大热天的贴一,的确……挺舒服的。
但这不是主要矛盾啊亲!
其实她心里门清。像两个人这种亲密法,即便以她的标准都嫌暧昧,放在大清那简直是奸夫淫`妇模板。
但,即便在大清的陈年包浆旧坟堆上,也偶尔种瓜得豆,冒一些非正常人类。她面前这位就是其中之一。
林玉婵来到大清这久,早学会看人菜碟。若是对着那恪守传统的寻常人,譬如她的房东两婆媳,她就乖乖演一个循规蹈矩小寡妇,德容言功,一言一行让人挑不错处。
但面对一个“不正常”的人……她就有点摸不准他的行为规范。
说他是风流纨绔那一款吧,他也不像;况且他也没这条件,就凭他那每月一两银子的闲钱,去天香楼打个茶围都不够。
说他是规矩古板吧……那微微翘着的嘴角,和那得意洋洋的神色,是怎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