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住不起那气派的花园洋房了。大股东容闳拍板,租了一个中式小院,原是一家来逃难的扬州富的住宅。那富住了两年,往京城投奔亲戚去了。小院保养得很不错,内有房间五间,按照容闳的审美,依旧有花园,而且是雅致的苏式园林。虽然迷你,但清癯氛围十足。
林玉婵看到这个小院的第一反应是:“哦豁,又一个网红打卡地。”
也很满意。
虽然她也是百分之十的股东,但租房子这事还必须容闳面——他有美国护照,而外国人在租界租房租地,享受极为低廉的优惠租金,这便宜不占白不占。反正租金也是交给租界政府的,何必多给列强送钱。
那院子里还带个粗使丫环,是给原主人家看院的,连租约一“过”,规定由新主人包她食宿。因着这丫环的身契还在原主人手里,也不许转卖,若有病亡,需要医药抚恤。
林玉婵一开始对这个安排十分抵触,冷冷地问中间人:“等于这丫环是跟这院子绑定的一项财产,我只有使用权,没有处置权,还得负责保养,弄坏了得赔?”
她原本是阴阳怪气说反话,没想到中间人眼睛一亮,朝她连竖大拇指:“对对对就是这样,您理解得一点不错。”
林玉婵:“……”
这大清真是五行缺革命。
她在广州当了几个月没人权的妹仔,现在居然用起丫环,反手压迫别人,她良心上万分过不去,觉得明天门就会被马车撞。
但中间人一再强调,丫环必须和院子一起,否则不租。丫环本人——其实也是个十多岁的阿姨了,痛哭流涕地就要跪,恳求林玉婵不要抛弃她。
林玉婵赶紧说“阿姨请起”,试探着问:“您身价多,我按月给您工钱,攒够了就帮您去信北京,把身契赎回来,好伐?”
丫环阿姨却抹着泪说:“我八岁就被卖到老爷家,连己家乡在哪都忘了。虽配过人,但丈夫子都早亡,我现在孤身一人,就算赎身,到哪去?怕是只睡大街了!夫人行行好,就留着我吧,我吃得不多,什都干……”
说着说着又要跪。吓得林玉婵赶紧不提这茬。
这属于“历史遗留问题”,还真不一刀切。她在大清朝也苟了一年多,已经学会调整己的底线。
并不是所有奴婢都像她林玉婵这样,整天琢磨烧己的卖身契。
丫环幼服侍人,已经适应不了正常的社会家庭生活。若是强行赶她离开,就像强行给女子放脚,只会给她带来痛苦。
算了,就当请个家政阿姨吧,外包一家务。
丫环姓周,林玉婵叫她周姨。周姨干活质量一般,做事习惯性磨蹭,优点是听话,衣裳让洗几遍洗几遍,充分满足了林玉婵那以大清标准看来近似洁癖的卫生要求。
不过以周姨的工作速度,也只洗洗衣裳被褥,其余的贴身内务,还是林玉婵亲力亲为。
除了周姨,虹分号暂时只她一个光杆司令。林玉婵将铺盖行李搬来,每天亲看店。
但两寡妇的石库门廉租房也一时没退。一是那里租金便宜,她现在完全负担;二是那房间里已经成了样品实验品堆积地,一时半会清理不来。
容闳另派几个总号的伙计过去,帮她忙活了三五天,做好了基本的布置装修。
还好容闳处置及时,把“常保罗离职”这件风波掐灭在萌芽里,免得这些伙计对林玉婵有成见。大家只道是容老板突然开窍,终于嗅到了金钱之香,打算捋起袖子大干一场,这才开的分号。因此来帮忙的时候也是喜气洋洋,跟林玉婵有说有笑的。
“小囡,”跑街的老刘问,“这里就你一人,不怕?”
林玉婵心想周姨也是人呀,面上笑道:“锁具是西洋进的,巡捕房、左邻右舍都打点好了,而且……”
她瞥一眼门那隐秘的双铜钱标志。
而且有天地会两广分舵亲罩着。这就不足为外人道啦。
“……而且我会看情况,慢慢招点帮工。男的就算了,刘叔,你若认识有妇人愿意来跟我做生意的,我给你介绍费。”
老刘笑道:“这个却难。就算是新派人家的妇人,也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大方呀——行,我帮你留意便是。”
说是“大方”,其实就是脸皮厚。林玉婵厚着脸皮,把这话当夸奖听了,招待伙计一顿饭。
虹分号选了个黄道吉日开张,按照习俗,放一场鞭炮,一群友商和容闳的友人都来捧场,就算正式营业。
容闳打着精神,喜气洋洋地招待来宾。林玉婵作为二股东,很低调地坐在花园里喝茶吹风,不时安排点杂务,并不去抢风头。
枪打头鸟,女人资开商行已是特立独行,就不上赶着给上海人民送谈资了。
她的首要目的是赚钱。这才是该抓的主要矛盾。
她没身份没背景,商人重利,一般也不会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不过还是偶尔有客人过来,带着猎奇的眼神跟她打招呼:“哟,苏夫人,这年轻,女中豪杰,哈哈……在某某,这厢有礼。”
没办法,租界开店得手续齐全,光注册登记就跑了好几趟,身份文件用了七八次,她就成了板上钉钉的“苏林氏”,简称苏夫人。
……不过也好。寡妇做生意尚且属于“见”,但也有先例,《聊斋》和各种笔记里都有寡妇经商理财,供子考上状元的美谈;而未婚姑娘要是敢抛头露面去经商,分分钟被热心爷叔报官教做人。
林玉婵做戏做全套,只好也礼节性地向这位“某某”万福行礼,心里暗叫不好:“……他刚才说他叫什来着?”
没记住……
不料这位某某先生竟是热情得很,双手笼在袖子里,问完了籍贯问家世,又问她和容闳的关系,又问她“亡夫”是做什的……
“原来苏夫人秉承先夫遗志,亲面经商,果然是沪上见的豪爽奇女子。”某某先生热情地围在她身边,朝她上打量,“膝有嗣子,传承香火?”
林玉婵一瞬间别扭,摇摇头。
“哎呀呀,女流弱质,没有当家主心骨,想必也受了不委屈。唉,真是红颜薄命哪。怜,叹!”
林玉婵觉得这位某某先生未免有点话多,脸上那几块肌肉盛不丰沛的情感,导致他的语气十分笑,像个浮夸的戏精。虽然他样子还算齐整,但让人生不好感。
不过……大喜的开业日子,
这人又是容闳朋友,也不太怠慢了。
她笑了笑,问:“瞧我多失礼,还未请问,先生您是做何生意的,又是怎跟容先生相识的呢?”
她这“转移话题大法”,十次里有九次管用,偶尔对苏敏官失效。
是日,某某先生竟然没被她带歪,呵呵笑着敷衍两句,依旧把话题转回她身上。
“夫人,”他忽然放低声,有些紧张地捋着己油亮的辫子,“在先妻已死多年,只有几个丑妾,倒都是爱闲谈爱搓麻的。夫人初来上海,若委屈寂寞时,欢迎来敝处做客,推两场牌,热闹热闹,免得一人冷清孤单……”
林玉婵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图,惊愕地抬头,不太相信己听到的。
这位也……太直接了吧?
大清真是……一样水土养百样人。
苏敏官这乌鸦嘴,提醒啥,啥成真。这分号刚开业,就有人过来乱表白。说看上她美貌智慧她是不信的,多半是打听了她的入股份额,来抢钱的。
某某先生见她没接话,以为是羞涩,更是凑近,坐在她身边的石凳上,故意露袖中的名贵象牙扇子,轻声笑道:“无妨无妨。旁人或许嫌寡妇晦气,但在思想开明,对此绝无成见。说句该死的话,夫人青春容貌,和待字闺中的女一般无二,真真让人心折……”
林玉婵一阵恶寒,蓦地站起,冷着脸道:“先生错看我了。我已立志守节,绝无贰心。您请去。”
她牢记教训,不敢敷衍了事,直接放大招,上来就三贞九烈,语气十分坚决。
某某先生然不会信。如此年轻美貌的小寡妇,哪不夜夜想男人。说己心如死灰?怕只是客气一。
他以为风流地歪嘴一笑,捻着胡子,得意道:“夫人不是正在和我这个陌生男人说话?”
说着,就要上来拉她的手。
林玉婵侧身避过,余光瞟一眼花园内外的客人——都在捉对攀谈,离得近的就在数丈之外。这人脑子瓦特了?!
却不知某某先生正是等她声张叫唤——要是真闹起来,让他看到这小寡妇跟他拉拉扯扯,他己没半分损失,小寡妇的名声就糟了,除了半推半就相从,还怎样?
眼看小寡妇要溜,他笑嘻嘻地追上一步,伸手再扯——
没扯到。斜刺里插进第三人,一个身材高挑的客人大步横在他面前,面色不太善。
某某先生吓了一跳,倒退两步,见是个年轻人,十分不满,嘟囔:“现在的后生都没个礼貌额……”
林玉婵早跑到十步开外,探头一看,又惊又喜,狐假虎威地走回来几步。
苏敏官皮笑肉不笑地一翘嘴角。
“济顺行的徐掌柜。”他很敷衍地拱拱手,“原来在这呢,在找你好久。”
林玉婵终于记起来了:“啊对,姓徐。”
这徐掌柜求偶行为被无情打断,又惊又怒,问道:“侬是啥人?”
他想,这年轻,不是请来的宾客,大概是个打工的。
苏敏官冷冷道:“我是谁你不用管。你的债主派我来通知,五分利,你还有一个月光景。”
徐掌柜脸色一变,双颊惨白,胡子耷拉到。
“我……我……”他慢慢躬身,对苏敏官一个作揖,陪笑道:“何必劳您走动呢,我晓得,我晓得……”
一边说,一边后退,斜眼看路,最后一点点退花园,溜了!
林玉婵心里开花,脸上还得端着,余光看看那些赏花赏院的宾客,朝苏敏官的大大方方一福:“多谢苏老板赏脸前来剪彩!”
苏敏官没理她这殷勤。他日穿着灰色大布的长衫,罩了天青缎子外褂,脚上蹬着黑布快靴,的确是一副凑热闹的“友商”打扮。
“一角钱会费不白收啊。”他撩起褂子坐来,面色冷淡,说:“还笑!你桌上的热茶是干什用的?被这种人缠上够你受的。”
林玉婵讪讪,嘴硬:“头一次碰上,还不太熟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