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真达到他那种“当机立断滚水泼人”的判断力，确实还得再练练。
不过，刚才那闹剧，她迅速回顾复盘，觉得也不全赖己迟钝。
“我不明白，”她虚心求教，“他都说了家里好几个小妾，不太……不太会看上我这几百两银子本钱吧？”
对方的穿着打扮也的确像是豪富。因此她一开始没往“这人要骗我嫁妆”的方向想，觉得大概只是他性格怪异。
在这方面，她的识人眼光确实还需要拔高。
苏敏官轻蔑冷笑，告诉她：“济顺行的徐掌柜，去年投机棉花，被英国人摆了一道，亏损三千两银子。你说他有好几个小妾？我上个月低价收了他一艘运砂船的时候，听说他还有十来个呢。”
林玉婵恍然大悟，所有疑问迎刃而解。
果然是男人最懂男人，苏敏官一提“债主”，这人立刻怂成球，圆润滚了。
苏敏官用眼神目送徐掌柜滚过马路，低声总结道：“他这些光鲜都是装的。你别只看他外面一身靓袍，里面的中衣袖袜套都要细看一遍，就知晓他真正身家——这就是个专打寡妇主意的西门庆，也不会是你遇到的最后一个，你千万要提防。”
林玉婵“嗯”一声，仇敌忾地附和他：“哼，还想当西门庆，也不照照镜子。”
苏敏官：“……”
林玉婵：“……”
也就两秒钟工夫，她从头到脚，瞬间烫了！
周围的鸟鸣水声都似乎放大一百倍，嗡嗡在她耳边燥。两只蝴蝶缠绵飞过，双双嬉皮笑脸地回头看她。
苏敏官嘴角微微一抽，闲云野鹤地转过身，欣赏园林美景，藏住己的脸色。
林玉婵“哼”完了之后才意识到——
等等，他指的是哪个版本的西门庆？
大名著《水浒传》里的西门庆，只是个戏份有限的炮灰；
而那个靠娶寡妇、吞嫁妆，发财致富的西门庆，只存在于《水浒传》的某个人小皇书，金X梅……
光明伟岸的天地会两广舵主一朝翻车，引经据典引到小皇书上了！
这倒没什。大清人民娱乐活动贫瘠，看个小皇书不算罪过。特别是某些藐视封建道学的叛逆青年，他就算亲动笔写一本，林玉婵也不会太惊讶。
她刚才多什嘴，跟着“嗯”什“嗯”？
好像跟苏敏官很知音、很英雄所见略的样子？
纵然她聪慧、识字、懂洋文，这是她一个大清朝女孩子该看的书吗？
这里头的逻辑层层环套，等林玉婵意识到他无意翻车，她己也跟着追上了尾，连救的时间都没给他留，哗啦一撞了个连环车祸。
她从眉梢到耳根都热得要命，恨不得赶紧白日飞升原地消失，又有冲动找块转头敲他脑袋，看不让他精准失忆……
心里闪电似的翻着找补方法：不不她没看过这书，只是听人讲过……问题是这小皇书也并非脍炙人，她跟谁讨论这种情节？要就大大方方承认好，他又不是道德警察，她或许还按照己的味再给他再推几本……不成这样太损节操了，引诱会众兄弟堕落是个什罪名来着？……或者，嗯，假装什都没发生，让时
间冲淡一切，以后两人或许还正常相处一……
她胸中烧着个火焰山，还在无所适从，忽然苏敏官转身，俊朗的五官各回原位，若无其事地朝她笑了笑。
“阿妹，饮茶。”他提起茶壶，检查了一温度，慢慢倒了大半杯，轻拿轻放，推到她手边，“最近累吧？你声音都哑了。”
林玉婵一怔，悟了他的言外之意。
——“我没听见”。
这个台阶太妥帖了。她连滚带爬地顺阶而，五体投地，当场想拜他为师。
当然他也是真没听见。毕竟她方才跟苏敏官一直在聊私事，不会跟友商寒暄似的那大嗓门。
真相到底如何，以苏敏官的嘴严程度，她怕是辈子都问不来。
难得糊涂。
她默默干了那杯温茶，余光看他颜色。
半分异样都没有。除了眉梢有点诡异泛红——但也是被刚才那个徐掌柜气的。
翻车之后还姿态优雅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继续风光霁月尘绝俗的，那心态不是一般的稳。
林玉婵尖顶着枚碎茶叶，望着这副看不太透的好皮相，忽然起坏心，很想探一探他的城府极限。
她清清嗓子，笑得真诚：“没听见是吗？其实我方才说……”
手心一硬，捧了个扁扁的小木盒。红漆纹理，小巧精致，看起来像年轻姑娘盛放胭脂首饰的坤盒。
“我也是才得知，上海商界习俗，日来的宾客都得赠些红包礼物，不必贵重，但是个心意。”苏敏官眼角浮着笑意，语气样真诚，“仓促来不及准备，这是送你的开工利是，恭喜发财。”
林玉婵被他的笑容晃得有点心跳加速，轻声谢了，指尖拨开盒盖上的扣，小心地打开一条缝——
咔哒一声，她合上盖子，双目烁烁闪光，把小黄书忘得一干二净。
第86章
林玉婵屏住呼吸。
红匣子里面, 白底青边，绒布垫着一把手`枪。
崭新，小巧, 胡桃木握把, 白铜扳机护环, 约莫有她一个半手掌长。看不火力强弱，但以确定, 后坐力绝不会把她给崩飞了。
“弹药暂时不给你。”苏敏官俯身近前, 轻声说，“等你把拆装熟了, 再开始第二课。”
他满意地看着小女的脸蛋变得红彤彤, 惊喜又不敢大声叫，裙子面的鞋尖碾来碾去, 要不是顾虑周有人, 她约莫得蹦三尺高。
他朝林玉婵拱手, 礼貌说道：“我再去外面招呼几个生意伙伴，失陪, 林……”
忽然意识到她日的身份, 连忙改, “苏……”
那三个字终究是叫不。他摇摇头, 笑容忽然略带苦涩，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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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洋行虹分号”的业务单一, 专门卖茶。
总号里的商品琳琅满目, 品类繁多，其中不乏优秀孤品, 是个卖情怀的去处；而分号里的茶叶是流水线加工产品，质量稳定, 品牌响亮。
如此“业务拆分”，也有利于精准营销。
林玉婵用心布置了小庭院。知道己的文化修养
有限，还专门请了位苏州园林师重新设计了一——苏州被太平天国和清政府拉锯争夺，跑来的难民一批接一批，失业的园林专家一抓一大把，有的都不要工钱，管饭就行。
至于设计之后的施工，搬石子、挖水沟、种竹子、修树枝什的，林玉婵才不请人，撸起袖子己干，还叫上周姨一起爬上爬。
周姨开始如见鬼，觉得这怎是女人干的事呢？
林玉婵笑道：“比搬茶叶轻松多啦。”
几天来磕磕绊绊，居然也弄得像模像样。那失业的园林专家过来验收，也只是说一句：“哪请的工人，有点偷懒哦，角落都没清理干净。”
弄好了院子，林玉婵又借容闳的面子，请了位西洋博物学家，将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都辨认一遍，制作了英文和拉丁文的命名卡片，学后世植物园的样子，插在郁郁葱葱的绿荫当中。
中式园林披了件西洋外套，典雅而正宗，一子把时期欧洲富豪府上那些附庸风雅的东方主义园林甩开几条街。
再植几株不品种的茶树，点明这商铺的主题——其实水土所限，也长不太好的叶片，要的就是个氛围。
康普顿小姐的闺蜜茶会很快搬来了虹。除了几个固定闺蜜，隔几天也会带个生面孔来瞧新鲜。有的人来一次就走了，有的成了常客，带来更多的订单。
林玉婵花半个月时间，给丫环周姨扳正了卫生习惯，训练她端茶送水，当夫人的服务生。
周姨手脚慢，好在学会了就不偷懒。而且她不懂英文，不会被西洋太太那些无心的歧视之语气到。
由于是纯女子经营的商铺，除了这些太太，其他客人来得并不多。林玉婵也不着急招帮工，两个人累是累点，足以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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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过后，林玉婵算账，除去开业以来的固定成本花销，单单流动成本，已经浮亏三十多两银子。
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如她经手的茶叶数额大，单靠零售是不回本的。
“夫人午茶”只是个营销手段。她的重点，是要找大客。
这是她早已想好的路线。眼她手里虽然也有些客资源，但购买力有限，买不够她库存的三成。
容闳和她原本的聘用合约，是让她只管加工，卖茶这事让总号里的雇员来做。但如她拍着胸脯，说服容闳开了分号，所有茶叶业务都转移到己这里，再不拉点属于己的订单，也太说不过去。
林玉婵总结这一个月的经验，重制时间表，决定商铺每天开半日——零售额并不损失太多。跟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总号比，她这半天的效率还高点呢——剩的时间她用来跑茶号、跑船运、跑仓库、跑绘画作坊、跑客……
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不过就算她己开铺子，最初也得身兼数职，没有偷懒捷径走。
周日歇业。反正客大多是洋人，周日得去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