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工利是,说好送你的。”苏敏官道,“不用还。”
她轻轻抽气:“不会超过三十两吧?”
一富农一年的收入,买把小□□,抢钱啊!
苏敏官:“握枪把的姿势又不对了,你专心点行不行?”
林玉婵:“……”
不指望从他中得到答案。
其实她已猜中了。厂价二十美元一把,相当于银元二十五块。不过从托人订货到船运到埠,两个月,运费和价格一般高。原厂说明书浸水毁了,苏敏官只又从洋行请了个懂行技师面授机宜,人工费银元三十……
谁让大清不己造军火呢。活该给外人送钱。
苏敏官花了钱,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几两银子的差价他跟她斤斤计较,这小一百银元的东西他随手送,己的商业素养看来也有待提高。
一个上午就在实弹、空弹和哑弹中度过了。几小时来,林玉婵也只是将这德林加握了个手熟,顺利打一发子弹都让她欢呼。
至于准头,不存在的。
苏敏官跟她约定,半个月后再练。
一上午很快过去。两人驾船回,沿途在村子里买点热饭菜,又在船上吃一顿商务午餐,然后按部就班,各回各家。至于早上那差点漂进太平洋的事故,谁都心照不宣地没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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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按时来到徐汇茶号,交接了新一批炒制来的红茶,送到“弄堂阿姨包装作坊”里罐装。
“我一个女子,不便随身带大额财物。”她对毛掌柜说,“烦您派人到我的商号里去结,别忘了带交割收据。”
毛掌柜忙不迭答应:“应该的应该的。姑娘路上小心。”
毛掌柜和手都忙,常常拖上十天半个月才去结款子,这就给她争取了十天半个月的多余现金流。聊胜于无。
离开前,门帘后面照例一双的大眼睛。毛顺娘朝她挤眉弄眼。
“来来,”林玉婵笑道:“请你去吃小笼包。”
这是两人的惯例。小笼包铺子里的小二都认识这俩姑娘了。日客人,免费送包间。
这次毛顺娘却没胃放开了吃。咬着筷子头,犹犹豫豫半天,忽然开。
“林阿姐。”
林玉婵一看她这神色就知道有问题,和蔼地问:“做工时有困难了?”
“不是。”毛顺娘最近发育快,衣裳紧绷绷,她不在地用手扯前襟,小声说,“你不跟我爹说……说件事……”
“嗯?”
林玉婵不解她意,咬开一个小笼包,等她继续说。
毛顺娘忽然脸红了,又忸怩好久,看看周围没人,才小声说:“我给你筛茶的工钱……你不跟我爹说一,给我……给我留一点?一点就够了……”
林玉婵惊讶:“不是说好是你的嫁妆本?”
“嫁妆”两个字又让毛顺娘脸红半天,连连打手势让她小声。
林玉婵当然也知道,她绕开法规雇佣童工,这工资不太会百分之百落在小囡
手里,做家长的多半会抽成个大头。小头拿来给她当个零花,已经算是很理想。
没想到毛顺娘一说,她才知道,往日给她的工钱,让毛掌柜拿得一毛不剩!
“你别都给你爹呀,己留着点!”她恨铁不成钢地教小囡学坏,“你长大了,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就说——嗯,做衣服,买胭脂首饰,买绣活针线,逢年过节烧香拜佛,还有来月事的时候总得备点干净布料,喝点糖水——这些都要花钱,你随便编点理由,你爹疼你,会一文钱不给?”
小囡听林玉婵大喇喇的说什“月事”,觉得这姐姐简直是鬩鬼,那脸烫得没法看,快埋到膝盖里去了,心里后悔干嘛要把她约来聊这个。
“这个……不是这样的,我……”小囡声细如蚊子,嗫嚅道,“我哥哥要定亲,嫂子家是世家,财礼要得高,家里正凑钱,我爹就把我的工钱都拿去了——你说,我拦着我哥哥娶亲吗?我心里是不太顺,但哥哥的事才是家里大事,我也不说什。但我……我真的想己攒点钱,哪怕攒一点点……”
林玉婵脑海中闪过毛掌柜那个干净的、光溜溜的、时刻挂着笑容的脑袋,轻轻哼了一声。
“你爹还有茶号的股份呢,不缺你这几两银子。”她说,“股份舍不得卖,你的钱倒惦记得紧。况且嫂子过门以后,不会带嫁妆?”
毛顺娘也弄不清爽家里具体的经济状况,愣愣一点头,食不知味地吃小笼包,不小心蘸多了醋,酸成一团。
不过话说回来,按大清习俗,子女本人都是父母私产,想卖就卖;子女存点钱,父母想拿走就拿走,也不用什理由。
毛顺娘最近己挣钱,信心不免直线上升,对着老爹底气足,难免会不服管。
毛掌柜大概想着,把她的财产收走,免得女孩子家太飘。
林玉婵问她:“你要攒钱做什?”
“嫁妆。”小囡答得不假思索,这些话在她脑海里盘桓许久,日终于和第二人说来,她脸色渐红,声音愈小,但是齿愈发清晰,“我小时候就许给应家哥哥,本来门当对。但他爹去年做了上海县的师爷,我又在茶行里抛头露面,他娘话里话外就觉得我家配不上。唉,我那婆婆是个厉害人,我从小怕她。她说我年纪小,最近又在张罗应家哥哥找个丫环。这我倒不介意,但以后我若是真过门,若不带足额嫁妆,进了他家早晚是被欺负的命……”
林玉婵惊讶地看着毛顺娘那一对微厚的小嘴唇开开合合,有点不相信。
在她眼里,这不过还是个十岁的、找个厕所都害羞的小女生,怎说起嫁人经一套一套的,这些宅斗概念都是跟谁学的?
古人早熟,诚不我欺啊!
“打住。”她淡淡问,“一定要嫁人吗?我这边的活计要是荒了,我要收违约金的。”
毛顺娘忙道:“姐姐别生气,我爹疼我,不会让我太早嫁,总要过了十六岁再说。不过他现在满心都是我哥的婚事,我偶尔一提嫁妆,他就说还早还早,茶号生意兴隆,他迟早发财……”
林玉婵面前的小笼包屉已经空了。她招招手,又叫一屉。
“小囡,我不明白,嫁人有什好?你那着急。”
平时也没见这小囡有早恋的
迹象啊!
不过她也早认识到,对传统大清家庭来说,娶媳妇的首要目的是生子传香火,其次是操持家务。“爱情”的地位有无。有些大家族的家规甚至禁止丈夫和正房太过亲密,认为不成体统。要想风流浪漫,小妾和□□完全以满足这方面的情感需求。
像她以前的东家王全,家里一妻一妾,妻子跟他相敬如宾、共持家;小妾用来体味闺房之乐,有时还带去应酬。妻妾俩人分工明确,还处得挺好!
以林玉婵的三观,当然接受不;但听旁人议论的气,显然这种事司空见惯。
她看看眼前的稚气未脱的毛顺娘,又想想以前见过几面的、木头人似的王全太太,实在想象不来,前者如何在几年之内,蜕变成后者。
但毛顺娘显然心意已决,小声说:“做姑娘的哪赖在娘家一辈子呢?我这是跟你学的,任何事都要早给己做打算……”
林玉婵哭笑不得:“我没教过你这个!”
她不禁想起己的初中时光。辛苦攒点零花钱,不过是拿来买奶茶、买专辑、看,良心发现时买点教辅……
多“私”啊。
多在啊。
毛顺娘攒钱,却是为着将来并不属于己的“嫁妆”。
林玉婵托腮想了许久,毛顺娘紧张看着她,面前的小笼都凉了。
“我不会跟你爹谈这个。”最后林玉婵慢慢说,“我是正式的生意合作伙伴。我的原则是不插手人家私事。况且你哥哥娶亲的大事,你爹不因我一个外人的几句话就耽搁了,对不对?”
毛顺娘小脸苍白,一滴泪挂在眼角,眼看就要往落。
这些事她谁都不敢告诉,只有一个林姐姐,精明干练,似乎是帮她的,却也干脆回绝。
毛顺娘忍不住叫道:“当初你跟我爹还价的时候,我还帮了你呢!你就跟他说两句好话又怎样!我爹现在很听你的!”
“很对不住。”林玉婵微笑,“我不仅不会跟毛掌柜提你的嫁妆事,我还要跟他发牢骚,扣你工钱——因为你最近心不在焉,筛茶速度和质量都有所降,我心里有数。扣五成,差不多。我雇你做工的事,没有写在正式合约里,我想扣多都以。”
毛顺娘呜的就哭了。
林玉婵忍不住心里跟着一酸。这姑娘性子也太急了。
她觉得己也不凶啊。她见过苏老板训手,完全是杀人诛心,一句粗话没有,她在旁边听着都觉胆寒。
她学个皮毛而已,现在没有镜子,但表情应该还是很和蔼的吧?
但现在她是老板,不被员工牵着情绪走。
她还是按照己的节奏,继续说:“从个月开始,这五成工钱,我会如约交给你爹。剩五成,我扣着,替你保管。等你嫁,或是有别的正当理由需要用钱时,来找我。我一文不的给你。没有保管费,也没有利息。该拿多给多。如果你信得过我,咱拉勾。”
毛顺娘一边哭一边说“我不要我不要”,等她意识到林玉婵这话似乎跟她想得不一样,面前已经湿一片,赶紧打住,睁大泪汪汪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她。
“林姐姐,你是说——你依旧全额给我工钱?其中只一半
给我爹?”
“前提是这事不让你爹知道。”林玉婵微笑,“但凡你没保守秘密,你爹来找我,我也只把那些钱全盘交,并且把锅都推你头上,说这都是你的主意,我只是心软帮办事。”
毛顺娘破涕为笑:“我以我以!我谁都不告诉!不过……”
她跟着林玉婵日久,耳濡目染,也有点基本的风险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