绅士怎好跟年轻小姐发脾气呢?况且已经凶过她一次了,赫德只把她这句大逆不道的言论抛在脑后,假装没听懂。
他慢慢整理墙边书架,忽然,从一个小匣子里,取一个折扇,递给林玉婵。
林玉婵小心接过。
白玉扇骨,硬纸扇面,不用细看就知道是高档货,不是外滩上骗洋人的那种花里胡哨外销品。
她慢慢打开折扇,“啊”了一声,低头掩饰己的脸色。
那纸上,乌黑浓墨,写着淋漓七个字。
“师夷长技以制夷”。
落款龙飞凤舞,她书法造诣有限,一时看不清字。但那名字面盖着个大复杂的印章,见书写人的身份。
赫德观察她神色,微笑:“林小姐对这几个字怎看?”
林玉婵心里呐喊:我还怎看,这是晚清洋务运动的响亮号啊!必背考点啊!
魏源的《海国图志》。这书从版到现在也有二十年了,此前并没有引起太大水花。
但,在挨了几十年的打以后,朝廷上终于有人意识到,中国不再故步封,守着“唯我独尊”、“天`朝上国”那点家底做梦。要正视现实,向洋人学习先进科学技术,才抵抗列强的进一步入侵,给大清朝续命。
当然,“制夷”只是前期号,后来清廷大概是觉得“制夷”这个目标太虚无缥缈了,提起来没劲,所以改成了“师夷长技以强”,进而演化成“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但意思都差不多,就是在不放弃中华伦常名教的基础上,选择性地吸收那些“有用”的西方知识。
于是,大清朝头一次搞起了改革开放,工厂办起来,学校开起来,留学生派去,西方人才引进来。蒸汽的黑烟头一次在中华土地上滚滚升起。垂暮的龙,梦想着用外夷的技术打磨己的爪牙,重新站稳□□上国的位置。
当然,后来人渐渐意识到,大清和列强的差距,仅仅“技术”二字是不弥补的。如瓢泼大雨里的危房,已经烂到了地基,仅靠补个房顶,撑几时?
洋务运动搞得轰轰烈烈,效果虽然卓著,但时喂养一批贪官奸商,无节制地烧钱,损耗了大国力。洋务派引以为傲的北洋水师,甲午海战一朝折戟。这场野心勃勃的运动,终究也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这是后话。
此时此刻,在真正的、进行时的大清朝,骤然看到这句背过无数遍的号,林玉婵觉得有点恍惚。
窗外操场上国旗舒展,玉兰树花开正盛。画满重点、被她翻烂的历史课本躺在课桌上。一阵风吹进教室,皱皱的纸张哗啦啦狂翻。
现在是治元年,西历1862年,正是洋务运动的婴时期。
“师夷长技以制夷”这七个字,尚且不为大多数人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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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平复心情,将折扇收起,笑着回答赫德的问题:“赠折扇的这位中国人,必定对您很是信任。”
不然,朝着一个洋人嚷嚷什“制夷”,这不讨打吗。
赫德笑道:“去年我上京斡旋阿思本舰队之事,认识了总理衙门大臣瓜尔佳文祥。他对外
国的东西很好奇,也很喜欢我。扇子是他赠我的。”
当然,这里面还有林玉婵一点小小功劳:靠着她一点馊主意,赫德转变策略,转而跟大清官员一起“以夷制夷”,各取所需,才得以凯旋而归。
赫德简单提一句往事,不再赘述,免得她居功傲,再跟他蹬鼻子上脸。
“大清朝廷正在酝酿现代化改革。”赫德小心选择措辞,有分寸地透露着朝政动向,“我上了奏折,提用海关税银,建立专门的外语学院,培养外交人才——毕竟像林小姐这样无师通的语言天才是数中的数——他意了,开始着手办理。”
林玉婵心里砰砰直跳,小声说:“……文馆?”
《天津条约》规定,未来大清与各国的条约,需以英语、法语为正本,不使用汉字,因此必须培养足够的外语人才,来应付日益繁重的外交事务。于是,清政府开办文馆,为中国近代最早成立的新式教育机构。
——这是历史书中的总结。
赫德惊讶:“看来已经搞得小有名气了。惜,别人对你提到的时候,并没有顺便提到我的名字,对吗?”
林玉婵诚实地摇摇头。
文馆,后来的京师大学堂,北师大、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好像确实没听说过,这些学校的校史里有罗伯特·赫德的一席之地。
“他拿了我的关税银子,转而把我丢在一旁,说这尽管不是正统经学堂,但也是大清的学校,不许我介入校务。”赫德忽然从办公椅上站起来,双手攥拳,语调渐渐变成愤怒的爱尔兰腔,“我去信抗议过几次,但你知道他的效率,一封信好几个星期,电报线也不肯架,一个最低等的官差也鼻孔朝天,需要用银子不断抽打才肯对你上心——也许是故意的。文祥禁不住我的催促,但他给我的答复也是——过一个月再给我答复。”
赫德的办公桌上堆满了纸张。写了字、揉皱了的信纸,表明他为了这事已经心力交瘁。
林玉婵欠身,用目光表示深切情。
无怪赫德日选她当沙包。在文馆的话语权上,他也是在“竞标”中被落选的那个倒霉鬼。
她顺着他的话说:“看来是真没办法了。”
赫德微微冷笑。他怎会就此轻易放弃。
“文祥的夫人,如在上海。我不知道她来干什,但她会待一个月左右。我的情报告诉我,文祥夫人是个才女,他很注重她的意见。”
绕了一圈,终于说到正题。林玉婵恍然。
“你要走文祥夫人的门路。”
赫德点头。
“一个朝廷大员的嫡夫人,不会轻易接见外男,更别提鬼佬。”赫德在广东学的这个骂人词,毫无心理障碍就拿来用,立场十分疑,“既然我来不及变个社交场上的小黄鹂太太,我否请林小姐试一试,帮我打通这个门路?如果成功了,茶叶竞标也不用争了,全给你。”
林玉婵点点头。她泡的红茶已经冷了。她微笑道:“赫大人,再试试我的绿茶?”
赫德是急脾气,听她说得这悠闲,脸色已然黑了三分,深呼吸,点点头。
“快点。”
趁烧水的工夫,林玉婵琢磨这
其中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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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祥夫人。一句枕边风的事。大清官场里手腕繁多,论歪门邪道,这只算初级。
但是……
她耐心倒掉第一遍洗茶水,字斟句酌地问:“赫大人的本职在海关,文馆的事……与您工作相差太远,充其量只算蛋糕上的巧克力碎,值得您费心争取吗?”
赫德望着那杯绿茶,没动,脸色发暗。
“林小姐不妨直说,嫌我手太长、管太多了,是不是?”
林玉婵笑道:“不敢。我又不是朝廷,管束你又没钱拿。”
赫德的野心已经一丝一毫地显露来。上次阿思本舰队的事,就是他热心揽过,一番惊险操作,带来大回报。
他尝到甜头,这才开始插手文馆。
一个相貌文化和旁人迥异的“蛮夷”,在混沌邪恶的大清官场中,一点一点打己的位置。
当然,他也确实有帮助大清培养外语人才的意思。于公于私,都利人利己,无指摘。
在大清这个死水沉沉的世界,想要活意义活水平,就不被动地接受命运,等着天上掉馅饼。
一切都要己争取。
林玉婵都总结的经验,他如何意识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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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德终于接过那杯绿茶,抿了一,不太习惯那味道,但还是一饮尽。
“林小姐作为大清子民,对本官有疑虑,无厚非,也算是尽公民义务。”他向后一仰,冷冷道,“那你看看这个。”
林玉婵想,我怎就莫名其妙成大清子民了?听他气,还挺忠君爱国?
正撇嘴,面前一阵风,被他丢过来一本书。
赫德这丢东西的毛病真是变本加厉。只是他没照顾到她的身材。她往高高的办公桌后面一坐,只露个脑袋胸脯,那书正好撞在她胸,还挺疼!
赫德觉失手,赶紧说抱歉,但一双眼仍是盯着那书,等她翻开。
林玉婵怎办,装孙子呗。
她咬牙笑道:“这什书,还挺沉。”
她对竖版线装书的已经颇接受,看个账本繁体字也已经没什障碍。但翻开这书的一瞬间,还是有点眼晕。
书名倒是明了:《京师文馆英话注解识字课本》
但从第一页开始,她就完全陷入文盲模式,望着那一行行乱码发呆。
“肋司氓哈夫哑夫尤濮栾司……”
她读了好几遍,心想,这莫不是什天地会切?
直到身边响起细碎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