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损失了一个爱的节日夜晚。”赫德怒气冲冲说,“我本应该租个画舫,在里面饮酒赏灯。”
还有极其恶的一次挫败,被一个年轻的中国商人当猴耍。这他没说。
林玉婵一枪未中,立刻换个靶子,“博雅洋行虹分号,我只入股成,另外六成属于华商容闳先生。与其花时间剖析我的人品,不如打听一他的碑。”
赫德对这个“野鸡三本”耶鲁毕业的假美国佬无感,冷笑道:“我没跟他打过什交道,怎知他不会跟着骗我?”
林玉婵心道,无理取闹,小孩似的。
“当然,有这个风险。”她坦然道,“但风险都折算在价格里了。我知道博雅的贩茶业务刚刚开展,茶叶品类也比较单一,对您来说没有信誉担保,但我的价格也会更低。用三成的差价,换一个‘小骗子为了寻开心专门针对您赫大人并且事后锒铛入狱’的性,是不是也挺有趣?”
赫德咬牙道:“狡猾的中国人。”
“——正是你喜欢的。一个愚蠢的中国人把你气死。一群狡猾的中国人反而激发你的斗志。”
反正她又不拿海关工资了,他还把她开了怎地?
海关又没有执法权,他还把她抓了?
赫德也不是第一次见识她的伶牙俐齿了,心里深感这姑娘英文进步真快,语法错误都见。
不过林玉婵的一句话要真把他气死。
她说:“赫大人,工作不顺,找个软柿子捏捏,十分理解。我以继续洗耳恭听,等您消气,然后回崔先生的办公室继续谈。或者,如果您愿意分享一目前的难题,作为有求于您的乙方,我以装一回孙子,免费帮您点馊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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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赫德开始跟她无理取闹起,林玉婵就隐约觉得,己天约莫是撞枪了。
他年纪轻轻做到海关统领,手一半都是上届的老人,在他面前他必须比任何人都显得老成精干。还有日常打交道的中国官员,年纪比他大一两倍的比比皆是。跟这些垂暮之人,说什话,怎说话,怎得体地说话……这都是学问。他必须逼迫己,每日像一架上满了油的机器一样,按部就班地高效运转,不半点差错。
赫德毕竟是人,不是机器。林玉婵设身处地替他想想,如果她居此高位,她也没法日日夜夜的机械运转。
她也需要发泄,需要蛮不讲理,需要爆粗,需要意气用事……
洋人高人一等,手握大量钱钞,平日里的减压渠道有很多:跑马场个注、秦楼楚馆里来个偎红倚翠、街上揍揍华人、再不济回家训训老婆孩子……
很不幸,由于身份和信仰的限制,这些赫德一样都没机会做。
所以,当他的海关里突然跑来一个年轻鲁莽的“外人”,锋芒毕露蛮不讲理,又恰好有个小辫子在他手里攥着……
简直是个完美的撒气沙包。
她不地狱谁地狱。
林玉婵无端被他针对,一开始还有点委屈,看到“公私分明”那个字时,一释然。
赫德这股子气终究会过去。要是他真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场合超过半小时,他这海关总税务司的职
位就该换人了。
当然这些都是她的个人判断。
但就算判断失误,最惨也不过是从后门被赶去,她除了脸面,有何损失?
林玉婵从做妹仔开始,抛头露面一年多,何时在乎过脸皮?
林玉婵放了一阵枪子,不再多话,神色柔软来,转而凝视走廊墙壁。
那上面挂着小黑板,黑板上方格纵横,粉笔写着勤考评之类信息。
为了照顾海关里众多洋人的身高,黑板挂在她头顶位置,稍微一摇晃,粉笔屑就落她一脸。
现在没有无尘粉笔,黑板上的字迹时常掉渣,引人喷嚏。
她捡起旁边挂着的抹布,捂着鼻子,踮起脚,认真擦掉多余的粉笔印。
她心中升起怀旧之情,言语:“管走廊卫生的仆佣是不是换人了?粉笔屑不擦干净,对心肺不好的。”
黑板旁边是布告栏,一层层贴着各种通知和政令。有的没揭完整,边边角角摞着碎纸片。林玉婵举起胳膊,一一上手清理。
海关总署的业务量比粤海关高一个数量级。赫德再事无细,也无暇管理这些细节。
他没管。不知怎的,想起这姑娘在她手干活的爽利日子。
“劣质胶水,又不及时清理,这木料用不长久。”林玉婵轻声点评,“布告板是从欧洲进的吧?好大一笔开销,惜浪费了。这笔钱以多雇两个华人审计员呢——或者把负责采购这个的家伙给开了。我猜是个洋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她揭过一层旧通知单,忽然双眼定住,将那上面的内容仔细看了看。
“兹允许英商洋行旗舰船申请免税通航票据……”
眼前一暗,赫德近前,挡住了黄铜壁灯的光。
“林小姐,带样品了吗?”他深深的眼窝里依旧寒气逼人,嘴唇的线条却已柔和起来,“我试试你的茶。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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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主持的‘竞标’不会像崔先生说的那样,成为充斥流粗俗活动的中式交际盛宴。”
赫德说完一句话,林玉婵点点头。但他注意到,她那细长的眉毛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也不知是因为“流粗俗”这个形容词,还是因为“中式”二字。
“我关心的是,我的雇员不会因为喝不到像样的每日红茶而丧失工作的劲头,每一个来到海关的访客也会从我的茶杯里得到一个优秀的第一印象。”
他呷一茶,继续道:“但入选的商号,都是资本雄厚的洋行,海关的纳税大。这也是我给他的一点回馈福利。此事我并没有在公开的招标启事上注明,日把你吸引了来,也属我思虑不周。我以给你一次机会……唔,茶不错。不是那种靠牛奶和蜂蜜才调味的烂大街的货。”
赫德语速很快地说完,看着办公桌后面的那张小脸明亮起来,两颊白里透红,血色慢慢涌上来。
不施脂粉,只发辫里一朵装饰性小白花。比起寻常中国姑娘那种满头金钗银饰晃悠悠,显得内秀而利落。
“不过,有条件。”他懂得拿捏人情绪,等她高兴起来,才话锋一转,严肃道,“你刚才说……有求于我,以做一回我的孙女。”
林玉婵表情僵硬:“……装孙子。这是个俚语词组,没有阴阳性之分。”
“无所谓,”中国方言这多,学个粤语学个官话够了,赫德不给己添麻烦,“我这里正好有个小小难题,不方便让我手的职员面,倒是以让你试试。如果你帮上我的忙,那我很乐意在竞标名单上,给你加个位置。”
林玉婵:“愿闻其详。”
她说完这个字,嘴角绷不住,微微往上翘,翘成一个初一的小月牙。
赫德要面子,嘴上说“小小难题”,其实已经把他折磨得焦头烂额,不然怎上来就找她乱撒气。
尽管她马上抿住嘴,但赫德也立刻发现了她这个诡异微笑,暗咬了牙。
第90章
赫德的办公室, 占了江海关风景最好的三层。房屋面积大,宽阔的玻璃窗接纳了充足的东南方日光,将地上的丝质中国地毯照射渐变的层次。
过去, 这间办公室里到处摆放着无序的粗重家什, 墙上挂满各种风格的油画, 靠墙甚至有一个吧台,里面存着各色烈酒, 以便让这个办公室的主人在微醺的状态, 俯瞰繁忙的黄浦江景,以及江中游弋着的万国舰船。
现在, 这个办公室摇身一变, 成了极简风格,除了必要的桌椅书柜, 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里面简直以打一场壁球比赛。
大好的方白墙壁, 只挂了几张地图,还有职员行为规范。
两三个秘书干事目不斜视, 专心工作, 像机器人。
只有林玉婵一个女性生物, 穿着浅色衣裙, 梳着长辫子,因为紧张, 略有坐立不安。跟整个办公室的气场格格不入。
更别提, 她还拎个沉甸甸的包,里面是各种茶叶样品和文书文件。她环顾周, 觉得己像个送外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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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德起身,推开窗, 让黄浦江上湿润的空气吹遍全屋。
他在窗边站了一会,才回身,看着林玉婵,说:“你方才告诉崔先生,你认识不体面人家的女眷。”
林玉婵收敛心神,点点头,“我有组织每周午茶。来的确实都是女眷。算不上朋友。都是客人。”
“都有哪些人?”
“嗯,《北华捷报》主编的女康普顿小姐,”林玉婵大大方方分享己的客名单,“英国宝顺洋行业务员特勒的太太,美国领事馆次等秘书费雪的太太,还有徐家汇女教士弗洛伦斯·奥尔黛西小姐……”
赫德点头。这些姓氏他大多也有所耳闻,知道她所言不虚。
林玉婵说着说着,冒一个奇怪的想法:“你要结婚了?”
租界洋人社交圈子狭窄,要想在当地嫁娶,也是请阶层的西洋妇女互相介绍。不然他突然问女眷做什?
“缺一位左右逢源的爱妻子,的确是我的社交短板。这一点我会弥补的,但不是现在。”赫德挑起一边眉毛,婉转地否认了她的猜测,“都是夷人。你认识哪些中国官员的太太女吗?”
林玉婵眼望天花板,假装思考半天,才遗憾地摇头:“我的生意主要在租界,不需要和中国官员打交道。如果您好心斡旋,促使大清收
回租界的部分主权,我从个月开始,每天给您介绍一位诰命夫人。”
赫德沉脸:“海关是中立衙门,在我这里不谈政治。”
林玉婵心说,中立个鬼咧。
脸上纯真一笑:“哎呀,我开玩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