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小小报复一,心情舒畅,假装惊喜,笑道:“这一次没卡弹!”
“不错,三分之一的几率。林女侠枪法娴熟,以去跑马场找洋人决斗了。”
林玉婵朝他虚晃一拳,跑去看靶。
所谓靶子,就是用炮台残石垒的假人,离她十米远。雕塑结构十分后现代,勉强看脑袋和肢。
枪声吓到了滩涂里一只小青蛙,一跳一跳的落荒而逃。
简直像过家家,一点没有“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的雄壮军旅感。
即便是离这近,那假人也是纹丝未动。林玉婵细细检查,才发现“脚趾”的部位缺了一块。
……十九世纪的小手`枪太逊了。
这是她眼力范围内,用熟的唯一一个型号。
没捷径,练呗。
一袋铅弹打完,她拆枪擦拭,检查枪管和后膛的火`药痕迹,总结经验教训。
苏敏官将那假人靶子拆掉,碎石各复原位,被火`药熏黑的部位朝泡在水里。
小心谨慎,不留破绽。
回程的时候风向有变,单人小船吃风不够,苏敏官不得不拿船桨,两人桨帆并用,都一身汗。
苏敏官看着身边跟他组队的这个姑娘。她一点不扭捏,也不因为身边有个男的就偷懒。她用力握着桨,舒展身体,一张小脸蒸腾得红彤彤,笑道:“好久没这使过劲了!”
他不免有些过意不去,又唠叨:“要是有个蒸汽轮机就好了。”
水花溅在她身侧。薄衣贴上肌肤。他伸手拭汗,挡住己目光。
林玉婵笑他幼稚:“洋人汽轮都是从欧美直接开来的,一个螺丝一个孔,哪有人专门卖你轮机。就算有,肯定也漫天要价。”
不过她又说:“也许,以己造……”
她指的是虚无缥缈的未来。过上十几年几十年,中国总会造蒸汽轮机来的。过上一百年两百年,中国人什都己造。
是眼,几乎所有华人船行,拥有的只有中式帆船沙船,用的是千年沿袭的风力和人力推动,十分绿色环保。
苏敏官摇摇头,笑她天真:“还不如我找海盗劫个洋火轮,己拆来。”
林玉婵又撇嘴。反贼的脑回路果然是简单粗暴。
她忽然想起什:“对了,那日我在海关……”
“别提海关啦。”苏敏官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赫德利用你,就算你被砍脑袋,他一文钱不损失,你还真愿打愿挨?”
“我在海关看到了内部的通知布告,”林玉婵真诚回望,继续说,“是关于通航免税政策的。义兴如到内地贩运茶叶,还被收关税吗?”
苏敏官慢慢撩起眼皮,怠惰的神色无影无踪,“嗯”了一声。
“额惩罚性关税。”他面色转阴,答,“专门针对我这些跑战区的。”
“外国洋行名的舰船,以申请免税。不知道又是哪个新条约的规定。”林玉婵凭记忆复述己在布告上看到的内容,最后道,“你要当心,很快就会有更多竞争对手了。”
苏敏官神色凝重,低头望着水波,心里飞快盘算。
他一心二用。
专注思考时,摇船也摇得一丝不苟,手臂划优美的弧线。偶尔碰一舵,矫正船头方向。
林玉婵让他发呆,直到黄浦江转弯,才轻轻推推他。
“嗯,你要是想转移业务……我这里倒是有一些的订单机会,比如往烟台、汉、镇江、宁波、九江、福州运茶叶……”
苏敏官笑起来,一双漂亮黑眸中,幽幽的满是无奈:“阿妹,我也想赚你的钱。但文祥夫人是女眷,还是大门不二门不迈的官宦人家女眷。我唯一做的,就是趁她重阳节上香的时候劫持人质,逼迫她帮你……嗯,虽然不在天地会的业务范围内,但看在咱相交一场,我也以硬着头皮上,只是工费会贵一些……”
林玉婵笑声,转过脸,耳畔微热。
他都这说,那是真没办法。她也熟悉苏老板的谈判风格,知道他这次并非假客气。
那就不再跟他提了。
赫德不会轻易放弃的事,她也不会。
小船拐进苏州河,风向总算合适。林玉婵放船桨,拿块手帕擦汗,又钻进船舱,脱了雨鞋,换湿掉的衣裳,藏好己的小手`枪。
来的时候木着一张脸。现在岸边人居熙攘,渔船来来往往,来个大浪都拍到十来个洗衣妇。她就不肆意跟苏敏官说笑了,免得让古板人瞧见,朝她扔臭鱼烂虾。
船泊义兴码头,林玉婵像个正常客一样从前门。伙计都熟悉她了。得罪过她的拱手为礼,没得罪过的朝她亲切打招呼。
临铺门,苏敏官忽然叫住她。
“阿妹,抱歉。”
方才他拒绝得嬉皮笑脸的,唯恐她以为是假推脱。
但他转而又说:“你若真想争那单子,放手去做便。万一你搞砸事,得罪了权贵,别的我不敢说,但你只要跑进任何一家义兴标志的商铺,我保你脑袋留在原位。”
他声音不响,语气沉稳而有力。
林玉婵踮起脚,高兴得轻轻一小跳:“就知道小白志觉悟最高!”
苏敏官哼一声。她这些洋词初听拗,听多了还挺顺耳。
他眼中闪过暖意,耐心等了一会,问:“还有呢?”
林玉婵心想,还听不够啊?
只好又搜刮几句彩虹屁,正在心里排列组合,忽然又看看他神色,大悟。
她把那些彩虹屁咽去,轻声改:“要是成功了,我的茶叶卖到全国各地,货运订单全归你!”
苏敏官揉一把她脑袋,手指划过麻花辫的几个棱,笑道:“这还差不多。”
她把他的爪子从己头上扒拉来,严肃警告:“这是对待股东的态度吗?”
苏敏官一怔,“对不住。”
随后微微俯身:“请报复。”
他还在等着小姑娘胡噜毛,冷不防额头一记轻轻的爆栗。
林玉婵:“告辞!免送!”
然后在远处船工伙计反应过来之前,加快脚步溜之大吉,身后的门板被她合得太用力,呼扇呼扇好几。
*
林玉婵打算一路跑回虹。但没走几步,经过隔壁的“义兴茶馆”时,余光瞥到什,她浑身一个激灵,还是忍不住停步,慢慢倒回去看了一眼。
原先那“两广乡会”的牌子又不见了,换了个新的。
“湖广乡会”。
林玉婵小声:“卧槽。”
有点后悔刚才弹他脑门了……
第92章
林玉婵仔细数了数, 己从空降大清以来,好像确实没遇到过“贵妇”级别的人物。
华人女子认识得不,身价最高的不过是个茶号掌柜的女。其余的, 妹仔、丫环、梳女、绣娘、厨娘……
都是三教九流, 里人, 不以抛头露面为耻、元宵节胆敢上街调戏后生的无产阶级妇女。
也不奇怪。男性的官员贵族,还时常来走动, 跟平民照照面, 偶尔听取一伸冤。而贵族女眷则完全是笼中鸟,若不慎让外人窥了容貌, 必定有人要担重责。
所谓“大门不二门不迈”, 并非仅仅“不门”这简单。大人家女眷,五岁以上不府门, 十岁以上不中门, 等过了十五岁, 最好连卧室门也不。这样家风严谨的闺秀,才是最完美的婚娶对象。
岭南民风稍微开放一些, 逢年过节, 还远远的看到一些贵妇人结伴游、包间饮酒;到了上海, 这道风景也没了。
赫德位高权重, 在西洋妇女中算是很受欢迎的黄金单身汉,从来华, 接触过的中国官宦太太小姐数量为——零。
也无怪他对“太太攻势”完全不去手。甚至连相关的情报都难以搜集——他的手再精干, 都是性别为男。贵人的府上严防死守,就算混进去送捆柴, 见到的也只是最低等的丫头婆子。而且他要是洋鬼子,要是假洋鬼子, 正经人闻到那洋味就退避三舍,谁跟你多说一句话。
以至于现在,林玉婵掌握的唯一一条信息就是“文祥夫人在上海”,连个具体地址都没有。
也不敢找人打听——没事打听官老爷的女眷,妥妥的居心不良,转天就得有官差来请喝茶。
林玉婵歇了一天业,策划一上午。午饭匆匆扒几,动身去上海县城。
官老爷女眷,应该不会住租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