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故意朝她那裹着被子的小身子打量几眼。看得林玉婵又气又笑。
“好啦好啦,离我远点。”
这时门扇响。周姨端着一碗乌黑的药汁走进来。
“趁热喝,啊。”
林玉婵呜咽一声,又徒劳地往床内滚。
“我、不、喝!”
她倒是不排斥中药,国粹嘛,有用没用都是个安慰。但她偶然听到给己开的药方,里面好像颇有些不明昆虫和动物排泄物的成分……
这年头又没有真空包装和消毒,万一吃进去什寄生虫卵,她这小命就完蛋了。
这几日她一直在跟周姨作斗争,挺贵的药,进去十分之一就不错,周姨连呼惜。
现在见她又任性,周姨拿做丫环的耐心,哄她:“这是千年老方子,大夫开的,不会有坏处。夫人病根未去,这药不吃,前功尽弃。”
苏敏官见这两人又要打仗,温和建议:“我来劝她。”
周姨狐疑地看看这小伙子,见他相貌堂堂,不像个占人便宜的混混,忽然心里产生个大胆的想法——
她看林玉婵寡妇怜,以前也劝过她赶紧找个男人倚靠,不料被她噎了回去,还威胁扣月钱;
难道她是心非,嘴硬耳朵软,这话终究是听进去了?
周姨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委屈,想起这小伙子方才为了进门,不屈不挠巧如簧跟她磨了半天,忽然觉得一切解释通了。
虽然说闯人闺房有违礼数,但小门小的,计较个啥。
古以来,丫环的我修养就是看听问,一切以主人意志为准。主子要赶客,她跟着做恶人;主子怀春,她当红娘。
周姨笑眯眯说:“那有劳了。”
她将药碗放在床头,推称还有事,走了。
林玉婵闻那味就恶心,哀求:“倒掉。”
苏敏官拉个凳子坐床边,居高临看着她。小姑娘双眸透亮,一张脸白里透红,血色宛然,倒不像是烧糊涂,像是被子太厚。
他板着脸,问:“你又要服西药?”
他还记得刚遇见她,快死的人了,脑子异常清醒,二话不说就要去教堂,死活不找郎中。
这年头肯吃西药的中国人不多。倒是最愚昧的底层贫民,有些糊里糊涂把洋人当菩萨,整村整村的信教,对着耶稣像三跪九叩,对洋教士说一不二,看得比皇上还神圣。
那时他以为,她也是这类傻瓜中的一员。
不过这个印象很快改观了。他发现,这姑娘对洋人的东西有一种选择性的迷信。其中规律他暂时还没完全摸清。
林玉婵听到“西药”两个字,也并没有像上次似的两眼放光,只是笑笑:“我都好啦,不用吃药。”
来到大清这久,她早就发现,此时的西药也并非万。生理学和化学仍在摸着石头探索,西医体系也并不完善,也有很多吃死人的虎狼之药。
不过在眼的中国,肯试西医的病人一般是疑难杂症、病入膏肓,不管吃不吃药,吃什药,最后结局都是一命呜呼,然也看不所谓药效如何。
她上次只是运气好,得的是疟疾,奎宁又恰好是循证过的疟疾克星,这才捡回命。
所以林玉婵给己制定的保命之策就是,除了像奎宁这种她熟悉的特效药,别的药一律吃。小病小灾争取都靠体质扛过去。
她见苏敏官不置否的样子,又放软声音,说道:“我真的好了,你摸摸,早不烫了。”
他笑着伸手,待要触到她额头,忽然眼眸一垂,又规规矩矩缩回去。
“丫环说,请大夫花了一两半银子。”他低声问,“真倒?”
林玉婵嘴角一抽,还是坚决点头。
沉没成本,不往心里去。
苏敏官于是开了窗,轻轻把那碗黑汁洒到外面草丛里。倒一半,忽然好奇,拿回来,碗边在己尖点了一点。
一张俊脸瞬间皱成一团。他轻轻呸一声。赶紧摆好五官,理解地看了林玉婵一眼,把剩的药汁也泼去。
林玉婵激动得心潮澎湃。终于有人跟她流合污了!
她得寸进尺,怜兮兮地在床上哼哼。
“你去跟周姨说,我要洗热水澡。让她去买个大桶,再辛苦也要给我洗上一回。”
以前怕累着周姨,现在她病刚好,决心娇气一回。再不洗真要馊了。
苏敏官忍俊不禁,问道:“不怕闪了阿姨的老腰?”
林玉婵又犹豫:“唔……”
这不仅是良心问题。合规定,周姨万一有好歹,医药费她得全。万一半身不遂,后半辈子她养着。
她忽然想到什,脱问:“你平日点冲凉?”
苏爷从童年带来许多小资产阶级毛病,也是几天不洗就难受,有时候她去找他,明显看他全身洇水汽,手指尖软软的,指甲顶端白到透明,慵慵懒懒的样子,完全是刚从温泉里来的模样。
话音刚落,才发现这话未免有点涉隐私,以大清标准来看,太不规矩了。
不过话也不吃回去。她将错就错,天真托着腮,作洗耳恭听状。
苏敏官果然被她问得有点不好意思,眉梢诡异地红了一红。
他说:“我有办法。”
“传授一嘛。”
苏敏官被她问得无法,才道:“平日己在屋里冲,旬日往盆汤,沪上人孵混堂,听说过没?”
林玉婵琢磨一会,半个身子弹起来,惊喜道:“有公共浴池?”
他点头,“比广州多些。我中意紫来街的亦园。人,有单间。清晨赶头汤,干净,不过唔平,好贵。”
林玉婵瞬间觉得全身毛孔都在躁动,艰难地掀开被子,低头找己的鞋。
“在哪来着?紫来街对吧?有咩注意事项?该带几多钱?”
贵就贵点,让她洗一次,保准立刻百病不侵。
苏敏官吓得站起来,赶紧把她往回推。
“抱歉,只收男客,没有女的。”
林玉婵:“……”
苏敏官看她心有不甘的模样,狠心补充一句:“整个沪上都没见过收女客的。”
林玉婵气个倒仰,半晌,咬牙:“包一次场,估计多钱?”
他忍俊不禁,笑道:“亦园你肯定包不起。至于那些低档次的……”
他趴上床沿,不怀好意地笑道:“你想想平日去
的都是些什人,你敢包?”
林玉婵还真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不拘小节的底层男志,浑身黑泥,辫子上浮着油,一身皮肤病性病湿疹脚气寄生虫……
希望破灭,一切回到原点。林玉婵颓然躺回去,疯狂怀念过去宿舍里那忽冷忽热的淋浴头。
苏敏官莞尔,站起来,给她收拾桌上的账簿手册,忽然抬头,看到墙上挂着的一排荷包,以及荷包上面一本正经的各种慈善名目,细细碎碎的笑了许久。
有这等闲心,无怪把己折腾高烧来。
他拉开门,唤周姨。
“买个木桶,烧水,给林姑娘冲凉。”他说,“我在,正好帮忙。”
周姨在咕哝几句听不清,大概是“病还没好”之类。
苏敏官:“药浴,药浴懂吗?治病的……放几片葱姜进去就好……放心,我等广东人都这样啦……”
他说话的语调有天然的权威感。周姨真信了,答应一声就转身。
苏敏官微笑推门进,林玉婵已经跳床,头重脚轻地扑到衣柜旁,翻箱倒柜预备毛巾。
还转头嗔他:“你当煲汤?还放葱姜?要不要加再川贝枸杞?”
苏敏官:“还要猪肉洗净飞水,隔水炖两时辰,滋阴退热,宁心安神。”
林玉婵收了笑容,正色朝他一礼。
“受累你帮忙,多谢。”
苏敏官不理她:“怎不近前些再谢?没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