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说实话:“怕熏着你。”
他笑声:“实话说,没什味道。”
林玉婵不依不饶,揭露他:“趁我睡着的时候闻过!”
他故作冤枉:“丫环看着,怎。你问她呀。”
林玉婵:“……”
很好。又一个未解之谜。不指望在他嘴里听到实话。
他见她无话,笑道:“我去烧水。”
林玉婵笑着点点头。等他门,来到书桌前,翻看账册和工作日志。
几天积压的事情不多,都被苏敏官处理得很妥帖,“待办事项”打了一个个小勾。
几张客的收条他代发了。毛掌柜的货款他也垫付了。账册里夹了张借据,几行漂亮字迹面贴心地留了空白。
林玉婵从抽屉里摸印泥,爽快在那空白处签字画押。
另外还有个人财务的记事簿。其中那三十两银子的“荷塘月色”,被他打个叉。
标注:“已被洗坏,非丫环过错,惜哉。”
林玉婵心疼片刻。相信他这句“惜哉”是真心。她整个家底都记在这本子上,倒不介意让他看,反正再没有值钱东西。
抽屉内还有几封信件,都是这段时间送上门的。苏敏官好奇心有限,封着的都没拆。
她翻小刀,一一划开。
容闳送了贺卡,上有英文花体“早日康复”,并几斤水果;旧房东婆媳两人托人递的条子,说上海最近地价涨,问她明年若要续租,请尽早谈妥;另外还有一封厚厚的信,来徐家汇土山湾孤院。
信中语句是典型的洋人体:教士述,通译落笔,字迹优美,文法不通。
但意思很简单:感谢林小姐和女教士奥尔黛西小姐的努力,松江府无名弃婴已获救治,除了肺部或有损伤,目前生命无碍。请林小姐抽空前来拜访,安排女婴落受洗事宜。
林玉婵高兴得活蹦乱跳,好似一桶热水兜头浇,把她淋个神清气爽。
她跑到厨房,把那信怼到苏敏官眼前。
“小白小白,苏虾女活了!”
苏敏官正守着一大锅洗澡水无聊,见她撞来,首先故意捏鼻子。
“有话好好说。”
看了那信,他反应没那夸张,只是微露赞许之色,随后问她:“你打算让这女仔受洗?”
林玉婵想了想,很大方地说:“洗吧洗吧,洗秃噜皮都行,反正没有这些教士她也活不成。而且……”
她小声,不好意思:“而且我也养不起。”
苏敏官逗她:“养小孩很容易的,请几个月奶娘,然后添双筷子的事。以后你这里也热闹。”
林玉婵亲切建议:“我觉得义兴有点阳气过重。你这懂,不如你上。”
她也住过几年孤院,大孩照顾小孩,太清楚熊孩子的破坏力。
这时候周姨回来了,买了大桶,而且居然还真顺便带来一斤生姜,招呼林玉婵“药浴”。
林玉婵欢呼。
苏敏官帮着将热水备好。周姨连声感激赞叹,说有个壮劳力就是不一样。
苏老板事务繁忙,随后跟她告别,教她:“放水的时候拔木子就行了,记得慢
慢拔。”
然后临门,他忽然转回,好奇问:“刚生的女仔多大?什模样?”
林玉婵想了想,笑道:“我明天就去孤院,一起吗?”
第98章
拜生病所赐, 林玉婵享受了来到大清以来的第一个热水澡,洗得那叫痛快淋漓,最后差点在桶里睡过去。
浴之后, 满血复活, 悄悄跑到厨房, 把剩的药材都扔了。
扔之前手欠翻了一,果然有死虫子。呕。
第二日, 她叫上苏敏官, 一起蹭了奥尔黛西小姐的马车,一去孤院探亲。
“亲爱的洛蒂, 上帝保佑你康复了……”
奥尔黛西小姐日常叫错名。林玉婵本来并不介意, 但车里坐了个苏敏官,听到“露西”、“洛蒂”就扯着嘴角忍笑, 不时揶揄看她一眼, 意思是这你也忍?
她不服气地白他一眼。她倒想教奥尔黛西小姐念己的中文名, 人家一是没兴趣,好不容易哄着念了一, 那发音让她差点原地昏厥。她宁被乱叫, 起码听起来正常, 不像个中世纪女巫。
人家小爷就没这烦恼。十三行传人取商名时, 都已经照顾到了洋人的头。“敏官”的粤语发音不难念,不论哪国人, 说几遍就朗朗上。
“露娜。”苏敏官忽然轻声说, “告诉她你叫露娜。”
林玉婵微微一怔,随后惊喜:“诶我怎没想到!容先生也提过这个名字!”
Luna的拉丁字根是“月亮”, 和如满租界欧陆风的女名相比,很有些异国风情, 也和她名字的汉语意义不谋而合。
某次容闳也提到过,如果她要起英文名,Luna是个很美的选择。但林玉婵当时觉得己没这需求,也就没往心里去。
日听到奥尔黛西小姐又满乱叫,苏敏官在旁边强忍窃笑,林玉婵突然觉得,这需求又回来了。
苏敏官微微黑脸,抗议:“什容先生,是我想来的。”
林玉婵笑道:“好好,谢爷赐名。”
一个英文名而已,没有无所谓,有是锦上添花,她在这方面比较率性,没有文化包袱。
“露娜是吗?对对,我记得你当时确实是这我介绍的。”奥尔黛西小姐毫无压力改,“我天起太早,竟然一时没想起来……哦对了,这位英俊的小伙子,你叫什来着?敏官对吧?……”
为什他的名字就一遍记住?林玉婵气得呀,毛都竖起来了。
奥尔黛西小姐对这个新认识的、会说英文的年轻人十分欣赏,觉得他慧根深重、根骨不凡,皈依后必成大器。
“亲爱的孩子,我强烈推荐你去跟郎怀仁主教聊聊——他隔几日就会巡查孤院,天说不定碰到。”
广东人的历史伤疤比较深,苏敏官对各种宗教都无感。他很礼貌地坐在马车另一角,纯真无邪地回:“我信妈祖。”
奥尔黛西小姐:“哦,我从没听说过这位神祇。听起来和圣母玛利亚有共通之处,不是吗?”
……
好在孤院路程不远。要是马车再去一趟松江府,林玉婵十分担心奥尔黛西小姐会跟着苏敏官去拜妈祖。
孤院设在教会买的地皮里,盖了三层宿舍楼,雇了不当地保姆仆役。十几个瘦瘦的孩童在院子里玩法式滚球,穿得朴素而干净。见到生人,害羞地躲进屋里。
他生而有幸,人生的起点比许多当地中产家庭小孩都高。但他的人生时也被规划完整:完成基本的语言和宗教培训之后,他会深入中国大地,给更多“愚昧的异教徒”带去文明和福音。
孤院隶属天主教江南代牧区——此时的西洋宗教不光分天主教基督教,细分数几十个教派,分别面向不的社会阶层。
派系内当然也有斗争。比如郎怀仁就职江南代牧区主教之后,面对激烈的传教竞争,决定从收养弃婴开始入手——颇有些抢着刷业绩的味道。
这才有了土山湾孤院。
给百姓带来福祉的业绩就是好业绩。林玉婵才不管什教派之分,哪里对她友好、有帮助,她就去哪里。反正这些洋教士也知道中国人分不清派系,对她的串门举动十分宽容。
一个年长的中国修女,脸色蜡黄,称德肋撒嬷嬷,接见了来访一行人。先向奥尔黛西小姐行礼,然后笑着招呼苏敏官和林玉婵:“小兄弟,小姐妹,里面坐。”
德肋撒嬷嬷虽作修女打扮,眼中却充满典型的中式精明,一眨一眨,像个挑剔的婆婆,仿佛在评估他两人的道德和身家。
保姆将弃婴抱了来。
小家伙总算不臭,跟一周前判若两娃。刚发现的时候她像个皱的小猴子,现在……嗯,进化了一点,起码有人样了。
虽然离尿不湿广告模特还有相当距离,但脸蛋总算饱满起来,脸上几道伤也开始结痂,眼睛也睁开了,是个传统中式丹凤眼。
“小毛头老有福相了,侬瞧这对耳珠!”德肋撒嬷嬷一浓重方言,熟练地说着吉利话,“姑娘真是功德无量,上帝保佑侬额!”
嬷嬷皈依日久,说话还是佛道因果那一套,配着一身制的黑色厂字领修女裙,十分混搭风。
林玉婵眉开眼笑,小心接过包裹。她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丁点的小孩呢。
小毛头看到一张陌生人面,生得还挺顺眼,目不转睛盯着。由于人小脸小,黑眼珠显得极大,像沉甸甸两颗黑珍珠。
一只小手露在包被外面,细细软软的,一颗颗小指甲绿豆大。由于在粪尿里浸泡多时,伤了肌肤,现在正在蜕皮,露粉色的细嫩新皮。
一个小小的、圆嘟嘟的生命,有人对她爱不释手,有人将她丢进苍蝇横飞的茅厕,任其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