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氏虽身底层,但被洋人雇来看护孤,大教堂也见过了,洋文也听熟了,觉见多识广,拍拍怀里酣睡的小翡伦,笑道:“夫人放心。”
这种未满月的婴倒是好养,每天就是吃吃睡睡,很是安静。
只苦了保姆,隔一个时辰就得喂食换尿布,晚上也不睡,眼周一圈黑。日为觐见官夫人,脸上脖子扑了许多白`粉,倒像个唱戏的。
林玉婵已经提前通报过了,各项入府手续也齐备。当日在松江府看到的那个年老嬷嬷带人来迎,张就怪:“怎拖了这久!夫人天天念叨孩子呢!”
看见小翡伦,又皱起脸笑:“真有福相,不像个丫头,倒像个小子。”
林玉婵免不得一番客套话,给嬷嬷了一点见面礼。
好在不用再破费置办衣裳了。要进官夫人府上,身份高低是其次,最要紧的是“师有名”。以前她的计划是扮洋人通译,那着装上必须向奥尔黛西小姐看齐;谁知阴错阳差,最后是托小翡伦的福才进的府,那她也就作家常打扮,干干净净一套水色衣裙,鬓间小白花,是个规矩且心慈的小寡妇。
小潘夫人也是寡妇。应该和她有点命相连的亲切感。
入府路径曲曲折折,亭台流水俯拾皆是,虽然没有广州的齐府那样富贵泼天,但一花一草都显雅致。
尽管听传言道,这位小潘夫人那位英年早逝的丈夫刚调来上海没几个月,但府里已经布置得五脏俱全,每个角落都不随意。
林玉婵上辈子参观过一些园林,对此还不至于大惊小怪;郭氏已经完全变成刘姥姥,走两步就是:“乖乖!这个得值多银子!”
花园内有八角亭,亭子外面围了挡风的轻纱,里面生了小火炉,依稀见绰约人影。
两个坐着的,闲闲在吃点心。几个站着伺候的。
林玉婵心中一喜。姐妹俩都在。
领路嬷嬷不意料地介绍,说一位是家夫人,另一位是夫人的姐姐,丈夫是京里大官,嘱咐林玉婵和郭氏千万不失了礼数。
轻纱掀开,林玉婵很规矩地行礼。
好在女人见女人,不需要什跪拜磕头,别正眼愣看就以了。
林玉婵低着头,微微撩起眼皮,只见两位夫人年纪差颇大,一个年近不惑,另一个不到三十,皆梳着复杂发髻,脸上扑得极白,衣衫款式果然比她在当铺里见过的更妩媚优雅。
姐妹俩气质差很多,其中大潘夫人穿着牙色滚边袍,满月脸上笑盈盈;小潘夫人则是尖脸,愁眉不展,一身素缟,发间饰白玉。
也难怪,姐姐嫁的是如日中天的朝廷大员,妹妹丧夫丧子,失却依靠,基本等于一生到头。
林玉婵还注意到,两姐妹虽是汉女,但因隶属汉军旗,都没缠足,两双绣花船鞋精美耀眼,直接拿到百年后的“内联升”做镇店之宝。
林玉婵忽然无来由的鼻子一酸:太久没看到正常的漂亮鞋子,居然有点感动。
姐妹俩不知在说什往事,小潘夫人正抹眼泪。林玉婵赶紧示意郭大姐将小翡伦抱过去。
小翡伦刚醒,正在试验己的头嘴唇,发咿咿呀呀的声音,配合摇动的小手,凶残输卖萌。
人类幼崽
果然是解颐神器。尤其是,不用己照顾的、别人家的幼崽。
小潘夫人转悲为喜,把孩子接过去抱,不太熟练地逗弄。
一边逗一边叹息:“这爱的丫头片子,谁舍得扔?真是造孽。”
说着眼泪又要滚来。
大潘夫人寡言,此时也跟着叹息,说了第一句话:“愚民不谙世事,以嫁女破财,因此生女多弃养——其实报应都在后头,那溺丫头的,此后也多半生不小子。《阅微草堂笔记》里不就有个故事,说那王知县家从此夜夜婴啼,一个小妾都怀不上了,不是报应!”
马大姐的情报果然不错。大潘夫人真是个才女,引经据典一套一套的。旁边丫环嬷嬷都跟着感叹。
小潘夫人又询问林玉婵发现弃婴的经过。
林玉婵牢记己天的“刘姥姥”角色,把当日的茅厕惊魂轻松诙谐地讲了一遍,去掉令人不快的细节,反而嘲:“……后来还好有夫人赠的披风,我披着走了回去,那真是狐假虎威,威风凛凛,路上还有人朝我蹲安呢!”
其实那披风也就是个人工服,平平无奇;但拍马屁又不要钱。
小潘夫人笑得花枝乱颤,又问:“后来呢?送到医馆去救了?”
逐渐入正题。林玉婵实话答:“被我托那个洋尼姑,送到洋人办的孤院去了……”
话音未落,两姐妹脸上时现惧怕的神色。连带旁边丫环都低声惊呼。
小潘夫人脱道:“不是说洋人办育婴堂,都是取小孩心肺做药引的!”
林玉婵:“……”
纵为京中贵女,对洋人的某些认知,跟烟鬼林广福也差不多。
她天的任务,就是说服大潘夫人信任洋鬼子插手文馆。看来是任务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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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林玉婵转念一想, 偏见源于无知。北京城洋人,皇权重,两位夫人没接触过洋人, 有点错误观念太正常了。
林玉婵想了想, 笑道:“我原先也有这个担忧, 去了才知道没有这回事……”
保姆郭氏却抢话:“没有这回事!”
郭氏在孤院服侍日久,平时也颇受歧视, 这种问题也不是第一次听见人问, 早就有了熟练的应对逻辑。
当即绘声绘色地把院里的起居情况描述一番,末了说:“夫人您看, 这小毛头养得多好。你别听大嘴之人嚼, 那多半都是人贩子,唬住人, 不敢把小孩送去洋人那, 他趁机拿去卖, 那才叫作孽呢!您想想,洋人若真拿小孩入药, 那他家乡的洋国洋村, 也有生老病死, 也得有医馆药局, 那洋人小孩不是早被吃绝种了!”
郭氏说得头头是道,说到兴奋处摇头晃脑, 脸上的粉都悄悄跟着掉。
小八角亭里幽香溢, 不是花香,却是角落里堆放的各种熟透水果。几个府中女乐师轻轻拨动乐器, 弹似有似无的背景音乐。
那几个乐师原本毫无存在感,但声音没有挡门的, 听到郭氏那新奇的描述,也忍不住侧了耳,音乐节奏慢了来。
小潘夫人奇道:“如此说来,那洋人果真是菩萨,专做好事了
?”
大潘夫人忽然一撩眼皮,淡淡道:“也未必。洋人和中国人一样,有好也有坏。那好人慈善布施,让你这次遇到了,那是造化;那坏人呢,成日谋划将我敲骨吸髓,动摇咱大清根基,也不得不防。”
林玉婵默不作声,接过丫环递来一杯茶,轻声谢了,从茶水倒影里,打量大潘夫人的容颜。
果然是难得清醒的女子。但她平日难得府门,然也谈不上熟悉民生民情,洋人更是没见过半个。她对洋人的这番态度,多半来于她的丈夫文祥。
——不得不防。
赫德说,他跟文祥很谈得来。
但他不知,即便在融洽热络、觥筹交错之间,文祥看他的时候,也始终戴着“不得不防”的黑色滤镜,不会把文馆的大权交给他。
以至于走了另一个极端,启用全中国人班底,眼看就要把“京师文馆”断送在萌芽之中。
林玉婵心思飞快,立刻笑着接话:“不瞒两位夫人笑话,民女是广东人,那里洋人多,也颇听到些传言。我听说那洋人讲话,跟中土文字大不相,若无靠通译,当真鸡鸭讲,指鹿为马,轻则闹笑话,重则人命。不华夷矛盾,其实都源于通译作祟,胡乱译解所致。若是华夷人间够言语相通——那当然防不住坏人,但说也一半矛盾,给朝廷省许多事。”
大潘夫人道:“哪那容易?要说一好洋文,怎也得三五年,到时黄花菜都凉了。”
林玉婵夸张笑道:“三五年?那慢?夫人你被骗了,让我来教你,保管一个月就拿洋文写诗!”
大潘夫人脸色一滞。
她是才女。才女就不容忍低智商横行。
要激发对话,光抛己的意见是不够的。最有效的方法是说一个错误观点,这样别人——尤其是智商达标的——会有强烈的冲动言纠正。
果然,大潘夫人正色反驳,给她扫盲:“你这小妇人不晓事,我幼学满文,都是天不亮起来背书,学洋文哪有那般容易?你有所不知。朝廷正办学校,唤作文馆,选取机灵的年轻人习洋文。我看过那课纲,都是至三年的课程。你就死了那速成的心罢。”
林玉婵作天真小妇人状,笑道:“真的嘛!我不信!”
她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的比划,忽然袖子里飘一张纸片,摇摇晃晃落在地上,混入落叶里。
纸片上密密麻麻写着字。林玉婵慌忙告罪蹲,在落叶堆里使劲扒拉,想赶紧把找来。
此时小潘夫人的心思全在孩子上,正询问郭氏她一天吃几顿;倒是大潘夫人对这古灵精怪的小寡妇有点感兴趣。见她慌张,沉声道:“你找什?给我看看。”
林玉婵嗫嚅:“没、没什。”
大潘夫人提高声音:“送过来。”
她只好遵命,双手将纸片捧过。
大潘夫人识文断字,骤然一看,那上面密密麻麻有汉字,却一读不懂,倒过来又翻过去,忍不住疑惑:“你这是什?”
林玉婵笑道:“这就是一个月学洋文的诀窍,上海滩人手一份,洋泾浜独门秘籍。夫人不嫌弃,我给您念叨念叨。”
她小心拿捏着分寸,在“耍猴”和“讲理
”之间来回横跳。见大潘夫人脸上确是肯定的神色,才接过纸片,抑扬顿挫地念起来。
“来是‘康姆’(e)去是‘谷’(go),是叫‘也司’(yes)勿叫‘糯’(no)。‘翘梯翘梯’(吃tea)请吃茶,‘雪堂雪堂’(sitdown,sitdown)请侬坐。‘麦克麦克’(mark,mark)钞票多,廿块洋钿‘吞的福’(twenty four)。真崭实货‘佛立谷’(very good),如此如此‘沙咸鱼沙’(so and so)……”
她的上海话不甚标准,贴心地带了点京味。还没念完,旁边丫环嬷嬷齐齐绷不住,笑得前仰后合。那个嬷嬷正端着茶,噗的一声转身,咳嗽着连声告罪,请了个安。
女乐师彻底乱了阵脚,松了指法,低头掩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