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没笑的:一旁的小翡伦被这笑声吓到,小嘴一瘪就要哭。
郭氏赶紧把她抱远,嘴里哼哼的哄。
小潘夫人马上跟了过去,凑在旁边跟着哄,一边埋怨:“说相声呢?也不通知一声。”
大潘夫人嘴角弯钩,用力板着脸问:“这顺溜是你从哪学的?”
林玉婵:“上海租界里人人都说上两句啊。”
所谓“洋泾浜英语”,就是这耳相传,从露天码头而始,形成的语言奇观。林玉婵上街采了半日风,选择最滑稽的几句编成歌谣,果然效果众,一举放倒了府里十几个女眷。
当然,在广州也有相似的“白鸽英文”顺溜。但她以前门,没机会见识,否则也一并拿来玩梗。
林玉婵继续念念有词,举着纸条如背雅思:“洋行买办 ‘江摆渡’(prador),跑街先生‘杀老夫’(shroff),家兄弟‘勃拉茶’(brother),爷要‘发茶’(father)娘 ‘买茶’(mother),丈人阿伯‘发音落’(father-in-w)……”
大潘夫人伏在小桌上耸肩膀。
林玉婵等她笑够了,气呼呼地说:“我觉得这样挺好。偏那日在外滩遇到个洋老爷,把我笑了一顿,说这中国人编的歌谣是垃圾,要是让他教习,学得比这还快……然后我怼他说,洋人不许在上海办学……”
大潘夫人抹着笑的眼泪,忽道:“我后日回京,路途无聊,你还有多这样的顺溜,都给了我吧,我解解闷。”
“哎唷,那丢死人了。”林玉婵笑着从袖子里摸更多小卡片,“回头您的夫人朋友问您在上海见到什风土人情,您把这拿来,完蛋,上海人脸面全没了!不过反正民女是粤籍,沪人丢脸给我没关系哈……”
……
托小翡伦的福,林玉婵和保姆郭氏在府里耽了足一个半时辰。小潘夫人一直在逗娃,给林玉婵留了充足的忽悠人的时间。
林翡伦日也特别给力,平常到点犯困,日见了新鲜,居然多坚持了一个钟头才开始闹觉,把个保姆都惊呆了。
直到小娃娃又睡着了,小潘夫人才依依不舍地放她走。
临走时,小潘夫人果然还流露收养的意思。但她姐姐和一众嬷嬷丫环全都反对,说她一个体面人家寡妇,过继个族里嗣子也就罢了,养个来历不明的闺女算什?留在府里干活?咱又不缺懂规矩的丫头。
那嬷嬷还瞥一眼林玉婵,低声说:“况且这闺女带着病根,养得好倒罢了,万一……”
万一又夭折,不是平白给夫人添堵吗?
林玉婵立刻明白了嬷嬷的意思,赶紧也帮着说话,打消了小潘夫人这个念头。
她想,若让己给小翡伦在“当修女”和“当丫环”之间选,还是前者比较由些。
于是这事不了了之。小潘夫人依依不舍地攥着小娃娃的嫩手,老母亲似的吩咐:“以后我回京,你勤通着点消息,告诉我这孩子长得怎样了。等她成人啊,我给安排一门好亲事,不枉这段缘分。”
然后,让人给孩子戴了个金手镯,另包二十两银子红包,算是奖励林玉婵救人义举。
林玉婵谢得真心实意,了府就抱着小翡伦猛亲。
“亲闺女小锦鲤,给你妈——哦不,你姐挽回多损失!我这一礼拜发烧也值了!”
随后又想到,二十两红包,跟凤姐给刘姥姥的一样了,遂得意洋洋。
不过马上意识到,现在的大清光景,比写《红楼梦》的时候又过了几百年,算上通货膨胀,其实还不如刘姥姥……
不管了。总之这二十两她心安理得收了。
小金手镯细细镂空,不值几两银子,大概是贵人府里随时备着赏人的。林玉婵迟疑了一会,从翡伦手里摘来,己留着。
倒不是她贪这玩意。要是让翡伦套着,就等于默许孤院里的奶妈嬷嬷拿去换外快。
毕竟是贵人府里赐的东西,不敢太怠慢,若是流入市场,万一再被他府里人看见,己就是大不敬。
到时给孤院的人一点红包谢礼就行。
林玉婵复盘己日的话术表现,觉得没太大破绽。
如果不岔子,大潘夫人后日回京,日听的这些新鲜事,也会当个乐子,跟家人说两句。
这就够了。
林玉婵送走保姆,叫个车子直奔江海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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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你啊。”门卫总算认得她,但把她当成死缠烂打攀高枝的淘金妹,依旧尽职一挡,“又找总税务司大人?有预约贴吗?”
“没有,我这就填。”
林玉婵熟门熟路地进了门房,笔筒里挑支钢笔,然后在门房的错愕注视,开始刷刷写英语小作文。
她耐心等墨迹干,从架子上抽个信封,装进去。
信封上直接注明 Mr. Ieneral,英文花体大写,确保再势利眼的属也会将准确投递。
然后她散步回家,睡一大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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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就是你忙活一个月给我的成果?”
江海关办公室里,钟表滴答响。墙上的大清版图花花绿绿,被做了各种各样的标记。
赫德叼着一支钢笔,一目十行地浏览着信件文书,把待办的丢到一侧,不重要的丢进垃圾桶。
忙碌间隙,他抬头,看着坐在斜对侧的中国姑娘,甩这一句话。
林玉婵不慌不忙答:“我并没有签军令状。您也意让我行发挥。我不认为这个结果有多令人失望。”
赫德:“那请林小姐解释一,在你的信件里,你为什建议我拱手退让,动放弃京师文馆的管辖权?”
“谦逊是美德,大人。阿思本舰队事件已经告诉您,咄咄逼人只会适得其反。”
“在这方面我不需要你教训我。”
“那您按照我信中的建议去做了吗?”
赫德一心二用,手里攥着一张文书,忽然忘了该把丢到哪。他干脆站起来,窗旁边看风景。
黄浦江上货轮繁忙,挂着各国的旗帜,推开水波,井然有序地驶向吴淞海。
这是他苦心经营的结果。这是他一生的志愿。每当看到这些,他的心就会宁静来。
赫德转身,和颜悦色地问:“林小姐,上次未有
幸跟你面谈。请你解释一,你那封信上的建议,到底是何逻辑。”
没说来的是,他确实照着她的建议做了,尽管颇有不明之处,没把她叫过来问。
让这姑娘办事,他有一种莫名的放心。
而且……反正是闲事而已。
他给文祥又写了信,信件让他的心腹直接快船运送进京,此时应该早就被拆开。文祥的回信应该也已在路上了。
林玉婵点点头。
“首先,我搜集了不洋泾浜英文顺溜。文祥夫人果然感兴趣,主动管我要来,很把当做谈资笑料带回给家里人看。那时文祥就会发现,上海市井草民总结来的英文语汇,跟文馆教材上撰写的垃圾,实有异曲工之妙,甚至还更加朗朗上——既然如此,他重金聘请的编委会是干什吃的?”
赫德想象那个场景,嘴角一弯。
他倒是几次三番,试图向那些不懂英文的官员证明那教材确实是垃圾。但人对己不懂的东西都有天然的防御心,又觉得他“非我族类”,居心疑,因此完全不会信他的。
他宁信一个抱着婴的年轻小寡妇,只因她中文母语,生着黑发黑眼睛。
多讽刺。
“然后呢?”他问,“我猜,你用了激将法?”
林玉婵微笑:“我提到,有些洋人教习英文有一套诀窍,比中国人教得好多了——这话若是传到文祥耳中,他见过的洋人不多,肯定会第一个想到你。”
赫德:“是你并没有趁热打铁,提我最迫切的需求——让我去接手文馆,哪怕是做个顾问,哪怕进入编委会,在教材上留个名……”
“赫大人,很遗憾,以文祥的立场,我不认为他对您的信任会深到那个程度,把文馆的控制权交给一个外国人。”
赫德气得将桌上红茶一饮而尽,忘记放糖,苦得皱眉。
“所以你还是什都没做嘛!”
林玉婵也委屈:“我方才只是说文馆,谁说专指京师文馆?”
她站起来,踮脚尖,指着墙上的大幅中国地图,学着赫德上次报菜名的语气,“如此规格的语言学校,只在北京办一所怎够呢?难道您不想看到,未来的上海、广州、天津、汉……都设有文馆的分校吗?——比如,上海外国语大学、天津外国语大学、武汉外国语学校……嗯,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亲,这才是语言教育该有的样子嘛!”
学校名字都是她当初报志愿的时候留意过的,不知跟文馆有没有渊源,反正听起来都十分高大上,带来一股跨越两个世纪的先进气息。
赫德脸色微动,目光随着她的手指动。
“你是说……”
笃笃笃,有人敲了三声门。秘书送来一叠新的信件。
“赫德先生,”新秘书是个英国人,名叫金登干,是赫德从他前任那里挖来的前朝遗老,穿个土黄色西装,双脚一并,很有英式管家范,“我提议过好几次了,您不必亲阅所有信件,我的工作职责包括帮您筛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