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刀伤……”
苏敏官奇怪地看她一眼。这姑娘的关注点偏到姥姥家去了。
林玉婵也没办法。和法制剧看太多了，这完全糊弄不过去啊！
不过她高估了十九世纪中期的刑侦手段，以及一个毫无主权的东方租界里，拿钱办事的巡捕的责任心。
院子里的“现场”只是草草检查了一遍。死者不是本地住，明显是流窜盗匪。况且都是如假包换的华人，那怎死的也不重要了。
巡捕一边说笑“这是个大案子，威廉警官这个月又要有高额奖金了”，一边进入卧室。
苏敏官轻声说：“在这里等着。怕吗？”
她摇摇头，退到墙角。
苏敏官跟去卧室，趁巡捕例行公事地给尸体周围画线，他检查了林玉婵枕边——额钱钞居然都完好。估计是被她抱着睡的。
他悄悄打开包裹，倒一些散钱在地上，然后将包裹拎起来，拴上身。
谁知道巡捕会不会顺手牵羊，中国人碰到这事没处说理去。
这些银元算是封费，即便巡捕发现什疑的破绽，看在捡了钱的份上，也以友情瞒报一。
然后他拉过那个威廉警官，过去几英镑，故作慌乱地哀求：“我等升斗小民，现在不知该怎办，全凭官爷做主，但求莫声张去，人死在店铺里，太晦气了……”
巡捕也知道中国人迷信，商人尤其忌讳多，这要求也算合情合理，况且这人“花钱消灾”的意愿很明显。
于是笑起来，通过通译说：“不用怕，我的职责就是维持租界治安，你是守法的华人商家，我样也会尽心庇护。你怕血，去找个熟人家借住一，或者找个旅店，先挨过这一夜。我还要检查一会，此处有收尸队善后。明日午一点半，去巡捕房做个笔录，把你的枪取回就行了。”
这巡捕平日对贫民乞丐很是凶恶，但其实银钱给够，他也变成华夷亲善的典范。
他甚至从袋里摸一支卷烟，友好地递给这个华人“受害者”。
“来，朋友，压个惊。”
苏敏官冷淡谢绝。
“善后”然不是免费服务，不免又花去点小钱。
一切谈妥，苏敏官回到院子里，林玉婵仍乖乖等在原处，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警惕地看着巡捕来来去去。
掌脸蛋仍旧惨白，眼里都是红血丝，薄薄的嘴唇抖动着，让他想用一只手指抚平。
他朝她伸一只手，她然而然地扑进他怀里。
就在天早上，苏敏官还淡定表态“以后不任性了”，但也许他天生就是朝三暮、言而无信的料，这话不半日就被他吃回去。
他暴弃地收紧手臂，抱住轻轻软软的一团，慢慢拍她后背，己的脸贴着她冰凉的脸，一束束捋顺她的头发。
他头一次看到她完全披散头发的样子。她晚上洗过发，松松绑着睡的，此时绑带丢失，涩涩的发梢落在她肩上，不听话地支楞，一部分滑进他风衣的领，隐没在那若隐若现的抹胸后面。
他那风衣显得宽大而累赘，从腰带处挤层层褶子，包住里面那个小小的、几无存在感的身体。
那身上只套了一件白色吊带小睡裙，比西洋风情画里还要妩媚，胸前镶着丝花边，薄薄的和她肌肤一样滑。
光裸的小腿光裸的脚，在灯光应是暖白色的肌肤，此时被夜色染成淡淡灰蓝，宛如脆弱的细瓷，仿佛他用两根指，轻轻一用力就捏碎。
地面粗粝，生着杂草，她不安地蹭着脚趾，不敢挪动一步。
苏敏官轻声问：“鞋子在哪里？”
她的声音细如蚊蝇：“店面柜台，有一双备用。”
他抄起她膝弯，轻轻抱起来。感到细瓷般的小腿在他身侧晃。
院子里还有巡捕，点着灯在做记录。他只好又撩起己衣摆，反过来裹住她一双腿脚。
忽然听到胸前的小声音，细声细气地说：“谢谢……”
苏敏官心底涌起无名烦躁。他本来应该料事如神的。他的义兴总部从没松懈警戒，却没想到先让奸贼意外发现了她。
入会有风险，风险从来担。天地会内里那多鸡毛蒜皮，他哪事事管得。他本以轻描淡写说，我救不了那许多人。
方才一路狂奔的后果此时才显来。喉咙刀刺般剧痛，一阵阵血腥气直通胸臆，胃里翻滚绞动，难受得让人呼吸不畅。
他问：“不怕了？”
“不怕。”
“跟我莫讲大话。真不怕了？”
“不怕。”
街上忽响梆子声。午夜了。
苏敏官笼手入袖。那里面还有一封信，他还有个该赴的约。
从此处船行至浦东村落，水道参差，得留至一个时辰。
他斟酌半晌，低声问：“你跟我走吗？”
留在这里也是看人收尸。夜长梦多。把她带在身边才放心。
林玉婵点头。她隐约意识到，日的恶徒只是连环剧中的一个插曲。苏敏官来得这及时，必定有其他她所不知的信源消息。
她全身冰冻的血液慢慢回暖，感到莫名安心。
她穿上鞋，小心提议：“我……我还想找套衣服。”
巡捕还赖在卧室没。大概是发现了地上的银元，正撅着屁股在床底找更多。
苏敏官拉着她来到厨房，敲门把周姨唤来，问她有没有干净衣裳。
周姨没看见外面血腥备细，只听枪响，以为是巡捕放的。如院子里那多巡捕，那显然是安全了，反倒心态很乐观，笑道：“有是有，只怕都不合她的身。不过——”
她不过脑子说两句，才看清林玉婵身上穿着啥，再一细想，嘴张得铜铃大。
这舍五入不是等于看光了嘛！
她看苏敏官的眼神瞬间严厉起来，忠心护主地问：“你怎又来了？”
苏敏官已经恢复了人模狗样，开了五分气场，沉声道：“听说有人要打店铺的主意，巡捕是我叫来的。你别怕，一会巡捕要干什你都配合。这些钱给你留着，便宜行事。我带她去巡捕房笔录，明日回来。”
周姨收钱袋，难以置信：“半夜三更录供？”
但现民俗，男人说话天生有权威，她也不敢再多问。见林玉婵也点头，也唯有服从而已。
“那……那回来的时候记得叫门
。我会锁门的。”
苏敏官闯进卧室，一路告罪，打开衣柜。她衣裳不多，他无暇细看，拽来几件厚的，然后跟巡捕说，去住旅店。
林玉婵一声不吭，乖乖跟着他走。步子有些不稳，衣摆露纤细的脚踝。
苏敏官拐路，跟手会合，命一人去义兴调兵，再派几人来这里守着。
石鹏犹豫问：“浦东还照去？”
会议还没开始，就见了血，不是吉兆。
苏敏官果断道：“当然。江浙分舵主邀约，我怎好推辞。”
林玉婵才头一次听到“江浙分舵主”这个名头，瞬间感觉头大。
她小声抱怨：“你这组织纪律性也太差了吧……说接头就接头，也不提前规划一……”
晚清洪门天地会，组织十分松散，跟电影里那种等级森严的梁山式帮派完全不。在“反清”这个大理念的覆盖，各地分会由进化数百年，早就不受统一号令。各分会之间有合作，也有对抗，也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以林玉婵这段时间的观察看来，更像是个去中心化的区块链平台。
所以，江浙分舵突然现形，找上苏敏官，虽然不是大难临头，但也未必是好事。
苏敏官对属解释：“我审过那个马仔。楚南云大难不死，大概是找到江浙分舵去恶人先告状，哄他将我约来谈。他又贼心不死，想提前劫林姑娘，乱我阵脚。这事做得偷偷摸摸，应该不是江浙分舵的意思。”
他目光如冰，扫过三个手。
“你现在想回家睡觉，以提申请。”
三人神色都是一凛。
石鹏低声道：“二十年戒不掉的瘾，你给我戒了。东家，莫说你是舵主，就算你哪个帮会都不是，我老石为你赴汤蹈火。”
另外两人，袁大明和江高升也道：“江浙分舵早就管不着我了。兄弟现在都跟你混。正好也许久没活动筋骨了！”
苏敏官冷冷一笑。
“筋骨，还是活动的好。咱这双手还得留着数钱呢。待会记着，嘴上甜些没坏处。都十九世纪了，我要讲文明。”
这位文明大舵主随后转向林玉婵，收了眼中那股玩世不恭的狂劲，轻声道：“阿妹？”
她担忧地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