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逗他:“我看你一直在瞧,以为你感兴趣呢。”
苏敏官眉毛激红,差点让她给原地气死。让他穿这个睡觉?不如他现在就去衙门首完事。
林玉婵赶紧说完半句:“也有男式的睡袍,跟这个不一样……我次以顺便帮你买一套……”
“我不要!”
他神色一闪,假托检查码头,砰的摔门而去。
他怎就从坟堆里捡了个小怪胎!
早就发现她性格清奇,苦于没及早跟她划清界限。最近她更是愈发肆无忌惮,再这样去迟早被她给气得头秃,假辫子都不用了,直接家。
不过话说回来,也是一个小怪胎,她热血上头,敢一人放掉几百个猪仔;她两拨千斤,一年内奋斗几百两银子;她半夜突遇凶徒破门,一边发抖,一边却从枕头抽手`枪,上膛,对准那颗丑恶的脑袋。
哪样不比“穿件吊带睡裙”惊世骇俗。
他掂量再三,觉得她那裙子布料再点,其实也以接受。
于是消气,若无其事地回到铺面,带足银两,带她去老城厢人和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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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年夜饭,一桌广东人在此聚过,颇有好评,于是苏敏官后来又光顾过几次。老板已认识他,亲迎接,笑着招呼进雅间,寒暄问道:“去年那些吃年饭的广东客人,也有不回头客。苏老板年不打算再聚聚?”
苏敏官正看菜牌,闻言心中一动,朝旁边林玉婵看过去,见她也眨眨眼,型说:
“占地盘。”
他于是跟那掌柜闲谈两句,说:“那便请您通知一熟识的客人,我两广乡会依旧在此小聚,时间腊月二十一,在大家回乡之前,欢迎他赏脸。嗯……乡会做东。”
掌柜听说,喜望外,这是双赢的事,赶紧答应了,叫来账房,郑重其事地写了个“两广乡会年末请客”的告示,贴在墙上。
苏敏官帮着抹掉那新鲜告示上的多余胶水,笑一笑,坐夹菜。
烧钱行动正式开始了。
不过,用钱摆平的问题,那就不叫真正的问题。
纵然老板吩咐厨子尽心招待,这一顿饭苏敏官吃得心事重重,满心盘算这个三年赌约。
直到旁边小怪胎轻轻戳他:“生煎凉了不好吃哦。”
他微微一笑,看着她一菜一包,馋不足的模样,好像生怕他待会不付账似的。
真是饿惨了。
“我在想,江浙分舵还是给我挖了个坑,”身边姑娘的脾性他熟悉,不用多客套,直奔主题,低声解释,“‘对洪门友好’这个标准太模糊,无法验证。总不遇上一个人就问他反不反清……”
林玉婵这次却不接他茬,专心拣烤麸里的花生粒,侧头笑问他:“白羽扇是军师,按规矩,还必须有问必答?”
苏敏官一怔,觉得她这话里有怪罪之意,怪他不打招呼就给她封官。
若真按以前那种繁复的秘密仪式,这个名分够她忙活一整天,各种烧香拜牌位,还得拜他作大哥,煞有介事地宣誓跟他生共死,唯大哥马首是瞻……
想想就笑。况
且这些繁文缛节他从小也不喜欢。
“现在两广分舵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他淡淡道,“我不知道白羽扇是谁,我只知道席的这位姑娘是个信任的人。我有什难题,跟别人不敢开的,以跟她聊聊。”
盘子里的另一双筷子微微一抖,滞在空中。一粒花生死里逃生,掉回盘子里,弹几。
林玉婵耳尖微热,为己的小人之心略感愧意。
苏敏官怼人的时候还是很犀利的,柔声细语,把人心戳个洞。
不过他对她还是留情。轻轻的戳一,没等她疼,就缩了回去。
然后筷子伸,帮她一起挑花生,放在她面前的小碗里。
林玉婵接受这个小小的安抚,一粒一粒,飞快地把他拣的花生夹进嘴里。从侧面看,腮边微鼓,像个小松鼠。
苏敏官忍不住逗她,最后一粒花生忽然转向,提到空中,打破了这个你来我往的默契。想看她夹个空。
谁知小姑娘眼里只有花生,脖颈一扬,啊呜一衔住。他赶紧缩手,居然有片刻阻力,被她顺便咬了筷子尖。
林玉婵甜甜道:“谢谢。”
她吃花生的时候脑子没闲着,一步一步,在脑海里勾勒这个三年赌约的本质。
就当是给朋友支招。况且,她还有义兴股份呢。
“‘对洪门友好’这个标准,”她说,“不光是无法实施,而且他到时也没法检验。毕竟大家都珍惜脑袋,没人敢随便暴露己的政治立场。况且你并没有答应他‘扩大影响之后立刻召集这些人扛枪起义’,所以……如果沿用现在的义兴铜钱标,那些‘会员’商铺,应该也算数吧?”
等了一会,没听见苏敏官答,她继续思忖:“不过义兴标志不好争取,现在的数‘加盟会员’,都是以前楚南云打的地盘,或者是跟你有过直接或间接商业往来的。但仅靠做生意的关系网远远不够。运输业就这大个池子,大家都有固定客,不好抢别人衣食……”
她细声细气地语,最后说:“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义兴的专业性太强,不容易圈。而你此前也一直有意低调……”
苏敏官冷不丁问:“圈?”
“哦,我的意思是,不容易在航运以外打名气。否则,若是全上海人民,不管三教九流,听到‘义兴’两个字都觉耳熟,都买你面子,到时候你再推广你的‘会员’,就会很顺利啦。”
这就像奶茶一样。本来是个高度替代的商品,一旦夹杂了营销话术、品牌形象,就做成病毒性的全国连锁,吸引一帮狂热粉丝。
只要“圈”。
林玉婵深感己穿越红利不够用。在二十一世纪只待过短短十八年,死记硬背了一堆屠龙之术,大部分商业知识还是回到大清之后才补的。
如果她是个寿终正寝的女企业家,该多好呀。
她忐忑地看着苏敏官,担心他从她这些分析里揪什低级漏洞来,那就糗了。
不过他依旧惜字如金,并没有发表意见,反而盯着面前那盘生煎,迟迟不筷子。
她收起思路,好心再提醒:“生煎凉了就不好吃啦。”
苏敏官哀怨地瞥了她一眼。他倒
是想吃,筷子伸去,看着那双被她咬过的筷子头,怎都没法心安理得的手。
他觉得这雅间里炭火未免太足,倒有点热,问她:“要不要让小二把炉子拿去一会?”
她惊讶:“你这是喝了多?我还冷呢。”
他只好承认是喝多了,解开最外一层棉衣,觉得舒服些。然后见她似乎一点不记得筷子的事,这才心虚地夹了生煎包,送进嘴里。
……有一种小时候逃课,溜进厨房吃麦芽糖的愉悦感。
他这才轻声说:“义兴做大、做高调,我忖也有这个力。但若真那样,不避免,要和官府打交道。”
林玉婵立刻说:“你的身份还有问题?”
“籍清白,和广东逆匪只是重名。除非有人抽丝剥茧的细查。”苏敏官摇摇头,笑道,“我只是不喜欢钻营。我老豆对那事很在行,惜没也让我喜欢上。”
林玉婵发现,小爷对己阿娘多有怀恋,但提到富爹的时候,话里话外多有鄙夷。此后的许多人生抉择,除了经商是溶在血液里洗不掉,其余的,都好像故意跟老豆反着干似的。
不过话说回来,从他此前的只言片语里,林玉婵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一个妻妾成群、结交权贵、投机钻营的封建大家长形象。很不讨人喜欢。
而且跟苏敏官的父子关系应该比较紧张。
苏老爷身败名裂,死在流放路上,当年的广州城里,应该有许多人拍手称快。
就像庆贺为富不仁的德丰行罚钱惹官司一样。
也幸亏苏老爷的子“不肖”,否则林玉婵要痛斥老天无眼,枉暴殄天物。
人各有志,林玉婵也就不往这个方面再提,转而跟他商量其余途径。
其实一顿饭也商量不什,开开脑洞,拓展一思路而已。
倒是吃了一肚子热烘烘,缓解了一夜的颠沛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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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毕,苏敏官说话算话,结账请客,然后两人在县城里缓行,袖中藏着那本地图,一点点比对,复原小刀会时期那几乎是全民造反的盛况。
其实若没有列强干预,十年前的这支起义队伍,不说成功割据上海,至走得更远些。
无怪江浙会党对此耿耿于怀,跟广东起义惜败的、苏敏官的前辈一样,急切地想重整旗鼓,再次将那石推动,朝着山顶进发。
不觉走县城,来到外滩。河畔街道突遇堵车,马车牛车轿子成一片,颇有两个世纪后的壮观城市车景象。
两人惊讶,互相看一眼。
“走韦尔斯桥?”苏敏官建议。
洋人免费,华人交钱。
林玉婵不想花那十文冤枉钱,况且收过桥费的那个二鬼子嘴脸实在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