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想,跟一个街边民妇搭讪:“阿姨,这热闹做什?”
那阿姨是本地人,但这种状况也见,笑道:“拍卖会——听说过伐?洋人拍卖蒸汽轮船,那厢码头上乌央乌央,全是洋商,红头发黄头发棕头发白头发好似开染坊,大家都去看热闹哩!”
林玉婵点点头,谢了阿姨,忽然惊觉,掉头朝苏敏官跑,一边喊:“蒸汽轮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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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板不是老念叨,想置办西方轮船!
苏敏官一听之,笑容绽开,也不顾大庭广众之,拉过她手腕就挤上前。
“让一让……让一让。”
一只手护着她,一只手毫不客气往前推,推一连串抱怨。
好在上海民风是动不动手,没有揍他的。
终于挤到了河边,看到了对岸码头——
果然,水面上泊着一艘大型轮船,蒸气风帆双动力,船身斑驳,看起来颇为陈旧。船身一排黑洞洞的炮。
码头上清一块空地,上面至二十来个西装革履的洋商,中间一主席台,有几个书记官员,确实是个拍卖竞价的架势。
林玉婵回头,有点失望:“大轮船,而且是军舰。”
不用说,这船的价值大大超过义兴的现金财力。苏敏官眼眸暗了一暗,依旧微笑:“去长长见识。”
即便是租界里的华人居民,也很看到这多洋人齐聚一堂,举止怪异,一会举牌一会叫价的,像唱戏,又像三堂会审,新鲜极了。
不过貌似众人对拍卖物也没太大热情,没现电影里那种哄抢举牌的盛况。有人已经抽着烟斗社交,有仆役供应酒水,主席台上几个人也开始谈笑,很是消极怠工。
沿河摆渡全停了。林玉婵果断指左边:“走韦尔斯桥。”
十文钱过桥费摔在二鬼子脸上。苏敏官安慰她:“等有钱,我在义兴旁边造个桥,饿死他。”
但过桥以后,很快就遇到巡捕拦路,呵斥道:“华人退后!华人退后!里面是拍卖会!不关尔等事!要看对面看去!”
这种剧情在租界里司空见惯。通行对策是先说两句好话,送几角银元,有时候也通融。
不过这次的巡捕十分尽责,居然连贿赂都不收,笔杆条直地站在那,态度很坚决:“到场的有租界官员,要严格保证安全,不放一个华人进去。”
在这场合争什民族大义属于对牛弹琴。苏敏官冷笑一声,走远两步,研究大门上贴的拍卖会海报。
林玉婵忽然看到闸门内有个熟脸,当即脆声叫道:“维克多!”
她不太明白,拍卖个轮船,为什还要海关参与。但在空地上不仅看到商务助理维克多,还看到了赫德的新秘书金登干。尽管赫德开闭看他不顺眼,但很明显,此人颇受器重,一直在轻声和在场的几个中国官员讲话。
林玉婵只跟维克多熟,招呼两声,金发大鼻子俊小伙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左一推,右一拨,把两个忠于职守的巡捕推到马路边。
巡捕拖着辫子,踉跄站稳,敢怒不敢言。
“哈哈哈,林小姐,海关独家合作茶叶供应商。”维克多夸
张地念她的头衔,“相信我,当赫德先生宣布中标人选的时候,你一定想知道那些肥胖的中国老爷的表情……林小姐,不赏脸给个贴面吻吗?”
他伸长脖子,侧过脸,满眼期待。
咔嚓咔嚓,两个巡捕掉了,原地不敢动。
林玉婵动忽视最后一句,又不好显得太急功近利,还是寒暄两句,伸手给他握了一。
“一点茶叶而已,跟谁买不是买——嗯,天……”
“不会是,罗伯特对你提了什无礼的交换条件吧?”维克多忽然压低声音,耷拉着眉毛作悲怆状,“这些卫斯理循道宗的鬩鬼表面上清心寡欲,实际一肚子男盗女娼。亲爱的你放心,如果确有此事,我会拔枪替你讨回公道……”
“背地议论上级的宗教和私生活,扣全年奖金,”林玉婵等他逞完之快,才微微一笑,“现在我有你的把柄了,带我进去,我次见到赫大人时帮你守如瓶。”
维克多睁大眼睛:“我——?”
一转头,看到一个年轻华人大步走来。他五官如画,眉眼深邃,带着南中国人特有的细腻感,冬日午间的凉薄阳光斜斜落在他脸上,刻清晰轮廓,完全胜任东方主义歌剧的男主角。
但那双眼里现在目光阴郁,随着步伐席卷一股寒意,明显来者不善。
维克多见多了虚张声势的中国人。那些人远远看他的时候咬牙切齿,带着夸张的民族主义愤懑;等他走近,那愤怒的表情却换成谄媚和惧怕,人扁着嘴,讲着他听不懂的英文,请他光顾己的商铺。
也许那愤怒和谄媚的并不是一拨人。但西方人对中国人脸盲,维克多也分不清。
他只是被苏敏官的气场小小的震了一,随即嬉皮笑脸,朝他挥挥手,随意吩咐:“林小姐的朋友是吗?站那里等一,我还没跟她聊完……”
苏敏官嘴角轻轻一勾,带着危险的笑意,朝维克多伸右手。
“嗯,是林小姐的……朋友。”
第108章
维克多一怔, 英俊的面庞上显些许迷惘的神情。
这华人看样子也是个懂事的。寻常中国男子见了洋人,要鞠躬要请安,没有直接握手的。
维克多觉得他是个视甚高的秀才举人什的, 哼了一声, 不情不愿地伸手。
“维克多·列文, 海关商务……呃……”
那张苍白的西洋脸一子白得过头。这中国佬阴他!那用一力,骨头要碎了!
苏敏官从容将维克多拉近两步, 通了己姓名, 朝他报以好客之的微笑:“既然您带我进去,那有劳了。顺便, 对拍卖感兴趣的是在, 不是她。所以……”
他忽然顿了顿。这洋人身上不知用了什香水,不是西洋古龙水的味道, 而是淡淡的东方熏甜味, 即使稀释了一夜, 也依旧清晰辨。
苏敏官嘴角微笑转冷,说完后半句:“……离她远点。”
维克多冷笑一声, 算是明白己这手为什疼了。
乌拉!当着中国男人的面调戏他的老婆妹妹心上人, 看着他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他最喜欢了!
情场如战场。这
个美丽而病入膏肓的国家, 一个西人流氓就横扫五百官军的国家,他的男人的骨头跟八旗军的火铳一样软。跟这样的人打交道, 维克多极会有“势均力敌”的感觉。
他也许会像模像样地抗议几句, 然后便会把己身边的女人双手奉上,如献上己的土地、白银和主权。
维克多对这个碾压式的游戏, 都玩得有点烦了。
偶尔,遇到那极的例外, 他反倒兴致高昂,心里大呼过瘾。
反正就算打起来,打到双双进医馆,他有己的国家兜底,顶多点银子完事。对方伤了洋人,那不得了,板子和苦役在未来等着他。
人性趋利避害,皆是如此。在没有法律约束的地方,道德也会随之放飞。只有圣人才抗拒这种堕落的诱惑。
维克多又不是圣人。他来中国就是为了冒险的。
那些中国的有钱老爷,到村里“强抢民女”的时候,不也有恃无恐,比他恶劣多了。
起码他维克多不屑强抢,而是会尊重姑娘的意愿。
维克多半睁一双浅色的眼睛,眼中搏斗意味明显,瞟着那气质众的中国男人。
“哦,那恕我不照做。”维克多扯一扯己的西装领带,笑得畅快,“顺便教你一个知识,美丽的姑娘并非谁的私有财产,不是让我远离我就远离的。林小姐和谁交往是她的由,欢迎公平竞争。”
一边挑衅,一边看到,对方眼中的怒意忽然消失,神态渐渐平静,甚至带上一丝冲和的笑。
维克多心里有点失望。看来又是个软骨头。
会场那头,金登干在招呼他。维克多懒得再多废话,从侍应生处取过一杯香槟,回头叫巡捕:“把这个人给我赶……”
“洋大人在何处过夜,也是他的由。”苏敏官忽然欺近一步,低声说:“福州路,天香楼。时间是昨天晚上……那里的床铺,还算舒适吧?”
维克多愣在当场,白皙的脸爬上红晕。
“你怎知道……”
苏敏官愉快地笑道:“顺便教你一个知识:福州路的治安一直不是太好。如果你不想次光顾那里的时候,被人套上麻袋打上二十棍的话,就请带我去拍卖会看一眼,另外,离林姑娘远点。”
维克多一子毛骨悚然,端着那香槟不敢喝,金发根根直立,问:“你是谁?你怎知道我……”
苏敏官笑而不语,顺手从他手中抽香槟杯,大大方方一饮而尽,“请吧。”
这洋人的每根金发里都残着中式熏香,一看就是福州路的风流常客。而天香楼的名帖上也带着款熏香,这香料后来还是义兴承运的。苏敏官记忆精准,诈一句,果然正中命门。
麻袋什的当然是他危言耸听。这没品的事他才懒得做。
但维克多突然被人叫破隐私,一子慌神,心想这莫不是传说中的华人黑帮老大?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洋人地位再高,每年也有被亡命之徒暗算的。
维克多:突然想回家……
他不甘心地回头看看林玉婵,叫道:“林小姐,你要是被这个恶棍绑架了,就眨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