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侧畔千帆过。一队崭新的中式漕运沙船缓缓驶来。但见那白帆亮得耀眼，木质船板擦得锃亮，船舷吃水深沉，那船头的水手意气风发，路过海关浮标灯塔时，水手齐力张开大清龙旗，高声喊着号子。
但他看到广东号，歌声停止，新奇地凑过来指指点点，遥望那吞噬人的大烟囱。
蒸汽轮船的残骸阴沉晦暗，钢制的架构外露，每一根锈蚀的螺钉，都残存着西方工业革命的轰轰烈烈的余晖。
从遥远的伦敦港发，见识过大西洋的浪，穿越过好望角的季风。用己大的龙骨划开印度洋的水面，跨过几百年前郑和船队抛的瓷器和压舱。所经过的岸边土地，大部分都已插上了英国的旗帜。来到那文艺复兴的欧洲先贤梦寐以求的神秘远东，发现这篇土地被鸦片和愚昧所腐蚀，被身的战乱折磨得满目疮痍，已然成为铁笼里原地踏步的病夫。
大概十分失望，于是干脆搁浅在长江之，结束了那波澜壮阔、但并无意义的豪华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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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尔斯桥上，苏敏官蓦然停步，手搭桥栏，再一次转身。
“阿妹，我好想有那样的船。”
他的气息中带着香槟味道。声音低低的，柔柔的，好想在和某个看不见的女谈情，听得她竟然而耳根热。他眼底闪着明亮的光，如大雨冲刷后的夜空，粲然亮起的星。
林玉婵定心神，小声提醒：“两万五千两，维修费加倍。”
“有了蒸汽轮，沿海港的运期至以减半。也以航内河，不受风向限制。”苏敏官宛若没听见，双眼一眨不眨，忽而低头看她，眼里热情不减，“你向烟台福州海关输送茶叶的订单，若用蒸汽轮承运，运期缩短，至避免五成损耗，而且安全性大大提升，而且……”
他顿一顿，声音更低：“上海从没有华人船主用过蒸汽轮。我做第一个，义兴的名声马上响遍上海，立时……圈。”
林玉婵：“两万五千两，维修费…………加倍。”
“广东号，跟我好有缘。”
“两万五千两……”
韦尔斯桥的收费员瞪着三角眼，辫子甩在肩膀，挥着木棍来赶人：“去去！这桥是走人的！不是给你压马路的！交了五文钱你了不起？洋大人的桥，让你中国人霸着看风景？想得美！去！再不走我叫巡捕了！”
苏敏官微笑，从容推推林玉婵后背，在那骂声的伴奏里缓步桥。
“……义兴的承运力至提升五倍，以接远洋港和内陆订单，利润空间更大，”他旁若无人地笑道，“到那时，我修座桥，让这个烂仔彻底失业。”
林玉婵欲言又止，不忍打断他的遐想，最后干脆不讲话，微笑着看他做梦。
两个世纪后的男生其实也没啥长进，看到潮车电脑无人机，瞬间就走不动路。也不看看己花呗还完没有。
她忽然想，他若是真的晚生两个世纪，坐上轮船，登上飞机，环游世界，在云层中的高楼顶上俯瞰他的家园，他会用何种极限的方式，挥霍己的青春？
只惜，在大清，千年的土地已沉淀成顽
固的磁石，将每一个试图远飞的灵魂，拽回那陈旧的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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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虹分号的时候，苏敏官终于飘回地面，不再提轮船，朝她沉稳一笑。
“唔，终于收拾好了。保险柜晚些运来。午一点半，别忘了去巡捕房做笔录。”
林玉婵看看屋内钟表，“已经一点啦。”
他一怔。
早上那生煎的滋味还在头底呢，怎就午了？
看个船看了这久，也亏她全程耐心陪着。
林玉婵已经叫开厨房门：“周姨！备两人午饭。简单些，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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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录做得很顺利。苏敏官扮一个合格的一家之主，把昨晚那“入室抢劫”的凶徒形容得无比凶残，而被迫开枪的“华人夫妇”则成了无辜的白莲花，现在还心有余悸，吓得不轻。
“一夜没睡。”年轻的华人商贩疲惫叹息，“瞧我太太眼里的血丝。”
一夜没睡是真的。忙着开会来着。
巡捕昨夜都已得了大量好处，此时然也不会抠细节，这案子也不用悬赏缉凶，见苏敏官圆其说，也就以此结案，嘱咐两句“以后注意安全”，就把人打发走了，德林加小手`枪也还了回来。
苏敏官看着林玉婵将那枪和子弹藏回枕头底，忽然又想起昨晚她持枪颤抖的模样，目光深沉，许久不说话。
“阿妹，”过了好一阵，他才低声问：“继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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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林玉婵当然高高兴兴意啦。
枪械技术她只是初入门, 远不到炉火纯青。
不过眼近年关，各路生意都紧。要等到次打靶，估计要到年后。
简单收拾一, 苏敏官回义兴。林玉婵午睡片刻, 也赶快开工。
现在她的销售渠道, 零售只占小头，关张两日倒也没损失什。主要是海关的大额订单, 需要尽快启动。
好在是“友商”义兴船行全权承运, 长期合作，信誉保证, 她省了不事。
第二天, 让周姨到博雅总号，把容闳请过来开股东大会, 跟他汇报一明年的销售计划, 安排茶叶加工的日程和人手。
“辛苦您跑一趟。”她端过茶杯, 笑道，“只是我不方便过去, 您懂的。”
容闳笑道：“其实保罗最近好多了。你以去打个招呼。”
林玉婵觉得还是算了吧, 免得又不小心招得人家死灰复燃。
她又提到, 年年底, 人和酒店依旧有乡宴。容闳欣然应约。
太平天国总不会邀请他第二次旅游。这年是在上海过定了。
随后就是一些文书上的事务，账单、合约之类, 需要让容闳签字。
她忙活的时候, 容闳又开小差，袋里摸英文书, 拿个笔记本，拔书签, 开始勾勾画画，回复了学霸模样。
林玉婵递过账单，他也不仔细看，全都闭眼签。
她想提醒一，转而想，那是容闳
相信己，好事。
她随即好奇：“您在译什新书？这投入。”
“不是译书，是写书。”容闳很得意地将笔记本倒递她眼前，“看看。”
林玉婵一看之，有点懵然。
“这是什，音标课本？”
笔记本内有汉有英，还有一些奇怪符文，跟林玉婵学过的国际音标有点相似，但又不完全一致。她仔细研读三分钟，大体弄清了规律——
“January， Feburary……啊，十二个月。这是西历十二月表。”
容闳笑容灿烂：“这快就看懂了！虽然有一定天分的因素，但寻常学生应该也不会觉得太困难。林姑娘，你说呢？”
林玉婵隐约明白了他在干什，呼吸加速，心想赫德动作真快。文祥的“激将法”真管用。
她翻开一个笔记本。
“呃……数学？”
有人用蝇头小楷，详尽介绍一元一次方程的几本概念和解法，密密麻麻地写在笔记本一侧。肯定不是容闳写的——他的汉字书法水准比林玉婵还差——而另一边，则是容闳的翻译草稿，将这份数学教案翻译成简单的英文。
“虽然微积分是我在耶鲁时的噩梦，但好在这些都是基础内容，译起来很容易。”容闳笑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李善兰的杰作。这份算学课本，是针对稍有基础之学员，譬如你这种做过几年生意的——林姑娘，你读起来吃力吗？”
对林玉婵来说，那当然是闭眼都背来的内容啦。不过这中文课本是以文言文写就，她还不做到一目十行，读起来得不时停顿思考。
等等……
她突然叫道：“李善兰？”
近代数学家，独立发明对数微积分……李善兰恒等式……
这是小学教学楼墙上贴的人物啊！
人物介绍里只说“近代”，她以为是民国时期的那种“近代”呢！
容闳眼皮不抬，点点头，苦笑，“是个算学家，跟我差不多，也是个不得志的。对了，江海关那个崔吟梅是他外甥，学到他的一点皮毛，我去递求职信的时候还拿微积分刁难我呢。”
林玉婵：“……”
这科举真该废了，多人才荒废民间。
都让赫德捡了漏。
有这多大神助力，一年之后，上海广方言馆绝对碾压京师文馆，这赌约赫德赢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