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又想,吟梅先生见到己,每次不是鸡兔笼就是水管放水,实在是手留情。
她笑问:“海关不是把您给拒了吗?好马不吃回头草,怎又去给他帮忙呀?”
容闳觉得这姑娘简直时刻给他惊喜,大干了一杯茶,笑道:“是,是海关又找到我——你怎知道我是在给他编教材?”
林玉婵故作神秘,不答。
她跟赫德的关于文馆的那个交易,毕竟涉及些许官场利益交换,赫德直接让她中标,也算小小的破坏规章,因此赫德令她事后保密,不许乱说内幕。
她只说:“我听说江海关奉命在上海开办文馆分馆。再说,谁有那大面子,请您去编如此初级的教材?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怎跟在海关帮人翻译公文比呢?”
她这马屁拍得真心实意,容闳被捧得全身舒坦,狠狠吸一雪茄,那烟一子短了三分之一。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理解他在做的事。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书五经、孔孟之道还学不过来呢,还办什新式学校,编鬼子文教材,殚精竭虑,报酬也不高,有这时间做点什不好。
他笑道:“你给我看的那本狗屁不通的注音书,哈哈……我实在是没法忍受让误人子弟。因此海关派人找我编教材,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明年正月就开课,催得急呢。我编一本,他拿去用一本,现在这是第三册 ……如回想,应该稍微还个价,争取一报酬,哈哈哈……”
……
“股东大会”一直开到天色擦黑。这时候有人敲门,原来是义兴的伙计到了,吭哧吭哧,把林玉婵新买的保险柜搬了进来。
容闳趁机告辞:“林姑娘,我走了——既然你有保险柜,那店铺的利润就先存在你这里,我年后再取。”
他匆匆把那些合约、账单、还有教材笔记进包里,不防掉来一张印刷纸,落在林玉婵脚边。
“哦,书签,”他见林玉婵弯腰要拾,赶紧说,“随手捡的,不要了,让人扫了吧。”
林玉婵还是将那“随手捡的书签”拾起来看了一眼,原来是广告单。
纸张印刷越来越便宜,如也有不商铺开始发传单小广告,从绸缎庄到大烟馆都有。林玉婵己也印了不,到租界洋房的信箱里,附赠一小包茶叶。
手里这份广告是某外资铁厂,倒是新鲜。
容闳见她研究那广告单,笑道:“如朝廷里有风向,要大力发展实业工业,引来不外商投资办厂。这是好事。哎,去年我游历太平天国时,也曾向他提类似建议,惜无人响应……不料却是满清政府首先想通了。”
他唏嘘一阵,告辞离开。
林玉婵拿着这份广告,心潮澎湃。
“洋务运动”真的正式开始了。
虽然的寿命只有几十年,最终会消弭在更大的历史浪潮中。但至,让她赶上了这个大清朝前所未有的、最为对外开放的时代。
她饶有兴致地读着那广告单上的一行行小字。
“制造收购各种机械……船舶零件……军用枪炮……钢铁回收……”
她突然尖叫一声,拔腿就往门外跑,追上了刚刚完成
送货的义兴伙计。
“鹏哥!”她差点一头撞石鹏身上,满眼兴奋的光,将那张广告单高高举起,“这单子,带给你老板,就说我捡……”
她犹豫一秒钟,狡黠地改,“就说我特意找来的。他要是不明白,让他来问我。”
*
乎意料,苏老板十分高冷,一连数日没有音讯,连个信都没捎来。
林玉婵不免泄气,觉得那广告单大概被鹏哥半路丢了。
她跟徐汇茶号续签了新合约——这次的茶叶加工数量更加大。毛掌柜不单独做主,写信跟另外一个合伙人商议过,才寄来签好的合约。
有了林玉婵这个客,徐汇茶号如日子也舒坦。多请了一半的师傅,店面也重新装修了一——虽然只是多了些书画瓷瓶点缀,但林玉婵看在眼里,有一种“为什我在帮他赚钱”的迷惑感觉。
当甲方嘛,生活就是这样。她告诫己,要习惯。
“弄堂阿姨茶叶罐工厂”的产彻底跟不上。在吴杨氏的建议,改租了浦东乡的一个大院。那村子流年不利,某次被太平军攻占又撤退,一半男丁都被官府稀里糊涂当叛匪杀了,如留许多孤寡母。其中一人是吴杨氏的亲戚。吴杨氏于是将茶叶罐加工生意外包,包给了这个寡妇村,请一个画师上门培训,己当中介,抽点薄水。
江浙一带经商风气浓厚,不女子也理财有道。吴家两寡妇相依为命,本来就有丰富的掌家经验。这一年跟林玉婵接触多了,近墨者黑,更是添了胆子,开始面张罗女子工厂了。
林玉婵放手让这阿姨折腾。反正只要茶叶罐质量合格、成本控,她就不管是谁画的。
吴氏父子的牌位彻底鸟枪换炮,修得光鲜锃亮,一人头顶一个小亭子,逢年过节还有肉吃,想必在地府里也是人人羡慕的对象。
最后,还有和义兴的运输合约。
从苏老板搞到海关免税`票,一夜之间,几乎半个上海的华人帆船都备了外国旗,有的为求逼真,还会真雇个洋人水手放在船上,查税的时候装门面。
当然,这种免税`票的范围仅限于和内地太平军占领区的贸易船只。免税的机会,在总体运费里也占比不多。但这已经小小地影响了沪上运输业的生态,将运费成本降了那百分之六七。
林玉婵觉得,是时候重新谈谈价格。
毕竟这“免税`票”的信息,是她先从海关内部布告栏看到,然后助人为乐,主动告诉苏敏官的。如世情险恶,这傻白甜的“友商”已经不多了,他要是不降价他良心不痛吗?
于是她选了天冷风寒的日子,带足合约文件,气势汹汹,上门砍价。
扑了个空。
石鹏遗憾地告诉她:“他门了。姑娘要是早来一个时辰就好了。先喝点茶等着吧。”
林玉婵初见石鹏时,他还是楚南云手一个无足轻重的伙计,烟瘾顶天大,脸上写着“得过且过”个大字,让人心生厌恶。
神奇的是,从他戒烟,人脱了一层皮,之后倒越来越精神。最近家有喜事,不抽大烟省的钱,给子娶了个媳妇(婚礼上他母亲还穿着林玉婵订做的红菱角壳高端礼服),这石鹏更是平添富态,一年里胖
了至二十斤。
苏敏官从执掌义兴以来,慢慢替换那些心术不正的伙计小弟,招了不新人。但石鹏始终留着,作为一面过去的镜子,时刻提醒己不松懈。
石鹏笑嘻嘻地将林玉婵请到小茶室里,粗手粗脚泡了个茶,搬个火盆进来,再次抱歉:“次姑娘再来,以提前派人告知一。老板最近忙,我几个笨手笨脚,难免怠慢。”
林玉婵忙客气几句,这才意识到:义兴的生意越来越红火,现在有谁要见苏老板,最好都得提前预约。
她从来没预约过,每次都是推门就进,基本上等待不超过五分钟。
有时候他为免失礼,还会特意冲个凉,换身衣服。
有时候还会即兴陪她门。现在看来,想必是放了后面一群人的鸽子。
她深感惭愧。这“熟客福利”不知还坚持多久。
她想,义兴也该开个分号了。希望那些拘泥旧规的天地会大佬别有意见。
她慢慢喝着茶——博雅虹专供,她亲监制炒来的,高档归高档,喝起来完全没有新鲜感,如左手摸右手,颇为无聊。
好在喝了两泡,就听到门苏敏官的脚步声,大步流星的进来,听伙计说了两句,一把推开茶室门。
外面寒风贴地走,他一边丢斗篷一边呵手。冷热交替,隽秀的脸上浮起明显的红晕。
“林姑娘,抱歉久等。”不等她表明来意,他先开,笑容满面,“你上次落了东西在这里,我怕丢,收起来了。跟我去拿。”
林玉婵站起来,有点莫名其妙:“上次?哪天?我落什了?”
每次她都很仔细呀,带的都是有用的文件之类,很铺开了摆摊,走之前也会检查。
苏敏官无奈一笑,指指楼梯,“去拿一啦。我这里又不是当铺,押东西没钱拿,丢了不管赔的。”
她倒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将己棉服挂在椅背上,跟他上楼。
不知怎的,觉得他日一双眼睛亮得不正常,上楼的脚步有点飘,步子急切,甚至看双手微颤,若非了解他人品,真像是大烟抽多了。
二楼是小客室和书房,存着合约名册文件账本之类。三楼是豪华老板套房,从去年小年夜,义兴易帜,她在里面蜷了一夜,此后还没上去过。
林玉婵在门驻足,怀疑道:“放你卧室了?”
苏敏官笑道:“放心,里面陈设早就换过,都干净的。”
还记得她嫌弃那床呢。占那小一个角,睡成个球,也不嫌难受。
林玉婵想起那晚惊魂,也颇为感慨,推门进去。
咔哒一声轻响,身后门闩插紧。苏敏官一言不发,将她一把抱住。
林玉婵惊得不来声,本往后退,撞到门边,被他及时张手护住后脑,将她的头拢到己怀里。她浑身一紧。
“别怕,就一小会,你允过的,没什……意图。”
他的声音颤得厉害,胸腔也跟着嗡嗡颤,低头埋在她颈间,呵的热气钻进她衣领,痒得厉害。
林玉婵慢慢放松来,鼻尖蹭到他温热的脸颊,闻到淡淡的乌龙茶气味。
这才想起,她确实给过一个开放拥
抱授权,困难的时候,互相治愈一。
不必考虑什负责什后果。
他倒心安理得,立刻就兑现权利,抱得还挺狠。
她努力在他沉重的双臂间保持平衡,小声问:“怎了?”
依旧是粗重的呼吸。他努力控制,一呼一吸逐渐绵长,最后杂了低低的笑声,震得她全身发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