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费保持原价,直到旧合约结束。”苏敏官面无表情,在她的草稿上涂抹修改,“若你我一年继续合作,到时我给你双倍折扣。”
她惊讶地笑了,确实没想到,还这玩。
“以!明年当然还以继续……”
她突然打住,笑容一僵。
1862年马上过去。旧合约年夏天生效,为期一年。一部合约,将延续到1864年夏季。
那时,太平天国走到末路,庞大的领土被清廷五马分尸,天京陷落,整个江南一片焦土。
而且,人的陨落并非一夜之间的事。在这之前,战火将燃遍长江沿岸,让商旅更加寸步难行。
容闳的太平天国护照无法再保他平安。他不再有机会,去内地战区收茶赚差价。
也就享受不到这个“双倍折扣”。
苏敏官柔声问:“有问题吗?”
林玉婵:“让我想想。”
她目光虚虚地点在合约草稿上。苏敏官的清隽字迹覆盖在她那半路家的学童毛笔字上,俨然公开处刑。
她想,就算她警告所有人,把太平天国倒塌的时间公之于众,精确到日,有人会信吗?
毕竟她不是大清朝唯一一个神棍。街上说书的、报馆办报的、还有街头遛鸟棋的爷叔,每天都在热心预测时事。大概每天也都有奏章飞递上京,掐指算命:“臣夜观星象,长毛叛匪气数已尽,将在年七月/八月/九月覆灭……”
她这点预见算什呢?
人人都知道造反有风险,太平天国不万寿无疆。
容闳在决定逆流收茶的时候,也清楚这个生意不长久。
风险已折算在价格里了。不必再多此一举,徒然担忧。
她想通,摇摇头:“没有问题。不过我要求,这个折扣不仅适用于战区收茶。如果到时容先生,或者我,改做别的路线和货物,也要享受样折扣。”
苏敏官微笑:“一言为定。”
草稿改好,合约带回。这只是个头约定,只要双方互信,以明年再签。
苏敏官命人收拾茶具,亲送林玉婵去。
“阿妹,”等她临门,他低声笑道,“等广东号拆光,蒸汽机装好,我请你坐船。”
林玉婵嫣然一笑,快步上街,回头挥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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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回到店铺里,玩着手里那支笔,微微垂着眼,眉梢眼角还余着明显的笑意。
直到他觉周围气氛不对。擦黑板的、写时刻表的、整理桌台的伙计全都斜眼看他。
好像他身上开花了似的。
石鹏从柜台底探身,朝他老父亲似的微笑。
苏敏官沉脸,从容道:“买广东号的事,不是多数人都举手意了?不会把咱弄破产的。会务经费也不会停。你现在有意见也晚了。”
也许是这句训话的语调太和气,众人不但没受教,反而笑的更开心,一副欠扣工钱的惫懒样。
石鹏朝他憨厚地笑笑,悄悄指指店铺后面的那道窄楼梯,那意思是,以再多呆会呀。
苏敏官
微微蹙眉,顺着伙计那指示性的眼神看过去。
小茶室窗帘破损,半挂在架子上。从窗格里清晰地看到——
苏敏官瞳孔一缩,突然全身一燥,握紧手中的笔。
那个小破陶瓷笔架还在桌上!她忘记带走了!
——哦,“重要物事”,必须保存在他卧室的、丢了不管赔、你赶紧去拿……
被他用后即弃,背后意图昭然若揭。
苏敏官止不住双手微颤。身边人众的嬉笑声凝固,化为一柄锋利的剑,刺入他心底的一片晦暗角落。
伙计见老板面色突变,眼看要炸,连忙低头,各干各活,找借都到后头去。
石鹏仗着资历老,年纪大,又记得一些往事,小心地凑近,选了几句以为得体的措辞,说:“老板,柜子里还有三道媒人帖,没回呢。”
苏敏官嘴唇几乎不动,问:“怎不回?”
“借都用光了,你又不让得罪人,我怎办?”石鹏豁去,一气道,“您要是真体谅兄弟,这里现成有个以当老板娘的,往咱铺子里镇个宅,以后不就没这种人情债了吗?您放心,我会告诫头兄弟,以后一定把她当娘娘供着。这里是上海,不是咱老家乡,大家都忙着赚钱,礼数欠点,没有七姑八姨多嘴议论的。”
苏敏官哑然失笑,耳廓一道浅浅的红晕。
随后那笑容变成刻意的冷笑。他用力咬嘴唇,像仇人似的攥紧手里那支笔,捻得笔尖变形。笔芯里几根粗硬狼毫扎进指甲缝,他眉心一抖。
“以后这事再也莫提。”他话音低沉和缓,却有一种不容辩驳的权威感,一字一字说,“什老板娘……上海义兴船运,永远不会有老板娘。”
啪的一声,他将笔丢地,面色如冰,抄起斗篷旋上身,大步门。
“我去银行谈贷款。如有人找,让他约三天以后!”
第111章
黄浦江一派阔水, 在外滩处拐个弯,收拢一道道细碎白浪。江岸西侧,厚重雄伟的洋楼层层拔起, 纵横远东的各路银行洋行皆在此落。马车上载着高鼻雪肤的绅士淑女, 蒸汽轮喷着白烟, 缓缓通过“万国俱乐部”的英文大标牌。
与那个红墙黄瓦太极殿、太监宫女忙碌竞走的紫禁城相比,很难让人相信, 这两处景观原属于一个时代、一个国度。
江岸嬉笑声声。两个棉布裹头的印度巡捕挥着木棍, 追逐着一个娇小的中国姑娘。那姑娘天足、黑肤、典型粤人长相,边哭边喊:“我冇偷税!冤枉!”
她跑到一个富态秀才身边:“先生救救我……”
那秀才却一脸厌恶:“咸水妹, 死开!陪`睡洋人的货色, 不要脸!”
广东底层蜑女,寄居沪上, 操持贱业, 不惮接待洋人, 为国人所不齿,呼作咸水妹。
又因租界管控风俗业, 妓`女需上牌照缴税捐。这等野路子流莺, 从来都是重点打击对象。
蜑女走投无路, 被堵在码头一侧。两巡捕狞笑着对她上其手, 道:“陪我一夜,罚款一笔勾销。过来!”
这种场景, 在租界里也算一道常有的风景线。过往华人知道巡捕凶恶, 都快步经过,
两眼看鼻尖, 假装己是一阵风。
唯有一个年轻华商,玉树临风的相貌, 偏偏铁青着脸,不知如何气不顺,大步踏过码头台阶,余光正瞟到那巡捕用木棍别住蜑女肚子,只大手胡乱摸。
小姑娘痛得弯腰。
他双眼一霎,凑近两步,似在看热闹,冷不防砰砰两个肘击,扑通扑通,两巡捕已经掉进冰冷的黄浦江,脸上还咧着得意的笑,顿时了一嘴浊水。
苏敏官唇角微翘,忽而看到旁边有个胖秀才,又惊又怕地看着己,半天才竖大拇指:“大、大侠威武、真真长我国人志气……”
扑通一声,胖秀才也进了黄浦江,一沉一浮,大呼小叫的求救。
蜑女惊恐,浑身发抖,目瞪呆。
苏敏官:“睇乜啊?走人啦!”
蜑女转身飞跑,轻巧跃水,化作一道白浪。
苏敏官也快步离开,一边从容脱藏蓝斗篷,露里面灰布棉衫,怀里取洋布软呢帽,换头顶瓜皮帽。兜里摸个墨镜挂上耳朵,在巡捕队赶来的时,闪进一个挂了铜钱旗的剪刀铺。
再来时,风平浪静。
苏敏官心里叹气。好了,治八年的指标也用完了。
不过好歹心情舒畅了点,刚才那股恨不得把整个外滩给炸了的无名火,被那两个巡捕落水的丑态,稍微浇熄了些。
他找个茶馆雅座,一壶姜茶放桌上,用小火煨着。他从随身布袋里取一摞文件,都是他一笔一划认真写就。他将那纸张一点一点的撕开,丢进小火炉里烧掉。
茶博士笑脸迎来,问他要吃点什。
苏敏官冷冷一瞥,目光将那茶博士赶雅座,留一串小声抱怨。
三天里,跑遍了丽如银行、渣打银行、有利银行、汇隆银行、呵加剌银行、汇川银行、甚至跟他颇为熟络的怡和洋行……
没有一家,肯给他放一两银子贷款。
烧焦的纸片像黑蝴蝶,在火焰尖上旋转飞舞。
苏敏官蓦地攥住一把燃过的纸。全身依然冰冷,只有指尖灼烫。
去第一家的时候,狗眼看人低的华人买办还热情接待,茶水点心奉上,问他要贷一万二千两银子,那脸笑得跟菊花似的。等来等去,华人买办没回来,来了两个人高马大的印度保镖,客气地把他请走,只开恩允许他喝完剩的半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