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臂很有力,看似随随便便的一拢,把她箍得有点喘不过气。
她上来点脾气,抱怨:“非得在这里吗?”
“对。”苏敏官心思缜密地回,“茶室的窗帘坏了,拉不紧。”
林玉婵:“……”
亏他还编什落东西的借。这点小聪明用在正道上不成吗?
苏敏官轻声笑了,抱着她摇了摇。
“你给我的广告单,”他在她耳边喃喃问,“是在美国旗记铁厂拿的?”
林玉婵不好意思说是地上捡的,只得糊糊“嗯”一声。感觉整个人有点轻,快要被他抱离地面,脑子飘飘忽忽的。
他蹭着她的头发,又轻轻笑。有那一瞬间,林玉婵觉得他几乎要亲来,紧张了几秒钟,他却一把将她放地,一脸心满意足之色。
“我知道你的意思。广东号基本报废,维修不值得。但依旧有价值。”他走到书桌边,打开抽屉,抽一叠纸,递给她,“旗记铁厂不是唯一一家发广告的。我暗中走访了最近新开的外资机器厂——约莫十来家,情况都记录在这里。大约半数已经开放和华人做生意,其中有三家,愿意收购蒸汽舰船的零部件。”
屋内陈设果然全换过,床换成了干净简朴的单人竹榻,俗气的挂饰全没了,添了个书架,上面摆着些简单古籍诗集,几本英文通俗,并一摞律法税务文件。
苏敏官将她拉到书桌前,那上面铺着一张阔纸,一行一行,巧秀舒展,全是他的字迹。
“我算过了。买广东号,拆卸其中的钢板设备材料,稍微加以翻新,这几样都以分别售给不的铁厂,供他回收利用。损坏的机械部分以请人修理,我已请人估算过价格,写在此处。如果顺利,一艘轮船化整为零,以卖一万五千两银子,还剩一个蒸汽轮机,修一修,以装在我的帆船上——义兴的旗舰,那艘沙船‘燕子号’,大小正合适。”
他一气说完,像个做完功课的孩子,一脸骄傲地等表扬。
林玉婵难以置信,拉过椅子,细细看起来。
所有信息详尽得乎她意料,找不任何破绽。
清政府拍卖轮船,意图有人接盘,将改造成民船;洋商聚集拍卖会,也是希望买到一艘物美价廉的货轮,修一修就用,捡个漏。
没想到广东号破损得太厉害,几乎成了废铁。这才无人愿买,导致流拍。
除非……
真有人把当废铁给卖了。
卖废铁也有艺术。得将细细拆了,按磨损程度分三六九等,然后匹配不需求的买家,一点点,一点点的把肢解拆分……
拿到广告单的时候,她也是灵光一现,想给苏敏官提供个解题思路。
不料他动作这快,已经把满分答卷送到她眼前。
林玉婵猛地回头。苏敏官面露倦容,只有一双眼睛神采奕奕,藏不住眼尾的笑意。
她顺手拉过一个凳子,指一指,笑问:“这几天,腿快跑断了吧?”
他不客气地坐到她身边,说:“这样操作来,至我以白得一个蒸汽发动机,装在燕子号上。”
一个船主给己的爱船命名时,大抵寄托了他在生
活事业上的最大梦想。比如义兴的旗舰,已水十余年,叫做“燕子号”,寓意跑得飞快。
惜名不副实,慢得像龟。苏敏官接手以来,对很是嫌弃,老想着改造,不是一天两天。
他早就觊觎那奇异而精妙的西洋机械。既起了这个念头,就永远不会忘,不会放弃,哪怕用尽歪门邪道,也早晚要将实现。
不过,林玉婵仔细研究了他的计划,还是轻轻咳嗽一声。
“按你的推算,整艘轮船化整为零,以卖一万五千两。”她轻声说,“那日的拍卖竞价,最低也是两万五千两。你别告诉我,你打算多花一万两银子,买一个蒸汽发动机……”
苏敏官食指抵在嘴唇边,眼角弯弯地看她,一副懒散之态。
“当然不会。”他手指压唇,放低声音,慢慢说,“否则你以为,日这一上午,我去干什了?”
他起身,脱外套挂在衣架上,扯个帕子,夸张地擦把汗。
“我去找了拍卖委员会,把价钱谈到了一万五千两。嗓子都快干啦。”
林玉婵屏住呼吸。
“已经付了保证金。阿妹,托你的福,日起,广东号属于我了。”
第110章
苏敏官一字一字地说完, 满意地看到小姑娘大眼睛里盛满炫目的光,淡红的小嘴唇越张越大,成一个月牙似的笑, 然后忽然从椅子上弹起身, 扑上来, 狠狠搂住他的脖子。
“你……你……你不早说……动作太快了吧……你……太怕了……”
他大笑:“蓄点。”
林玉婵恨不得把毕生所学的彩虹屁全倒来。这人是鬩鬼!
苏敏官坐在凳子上,几十斤重个人扑在他身上, 一点不嫌沉, 让她蹭两蹭,托着她站起来, 扶她立正, 摘掉细脖颈上一丛碎发,挂到她小小的耳朵后面。
她面容如花, 空气微凉, 给她的脸蛋吹些微血色。那脸上却也是凉凉的, 他温热的掌心托住她的腮,将她暖一个小小的战栗。
“当然, 拆船零卖的打算, 我不会跟别人讲, 他只以为我会买了船以后花钱维修。”苏敏官附在她耳边说, “不然他知晓我的计划,就不会是这个价钱啦。”
“当然不告诉别人。”林玉婵流合污地表示赞, “不然那几个铁厂肯定联合起来压价。”
苏敏官低低笑了。这姑娘奸猾起来, 反应也是很快的嘛。
“好啦,就这事。”他顺手抄起桌上一个陶瓷笔架, 她手里,“别忘了带走你的东西。”
然后面不改色地开门, 人模狗样一伸手,“别的事去谈。请。”
林玉婵攥着个莫名其妙的笔架,一边蹬蹬楼,一边佯怒道:“我帮你那大忙,就换这个?”
苏敏官摇摇头,唉声叹气:“我就知道会漫天要价。”
两人上楼不过五分钟,真的只是取了趟东西。楼伙计在撰写新的时刻表,此时还没写完呢。
林玉婵探头往茶室里一看,那帘子果然坏了,合一半,合不上。
她忍不住笑了,肩头好像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平白有点脸蛋热。
她摊开己带的新
合约,沉沉扫过几行,回到状态。
“听说最近华人船行的运费都降了。”
她笑将合约推到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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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林玉婵多说,苏敏官一目十行扫过,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哦?容先生的合约也在里面?”他有点惊讶地笑道,“全要重新定价?”
林玉婵报以得意一笑。容闳沉浸在他的文馆教材工作中,甩手的都甩手,义兴也懒得来,上次开股东会时,一并授权让她代理。
苏敏官拿起合约,仔细浏览。
林玉婵十分精细,跟她签的合约里很有挖坑的机会。旧合约虽然约定了运费,但在她的坚持,加了个条款:如因战乱、政策改变、税费调整等原因,导致市场价大幅波动,甲方有权要求重新商议价格。
他点点头:“以商议。但有件事我要事先说明。买广东号,花费超过义兴的现银储备。我已付了两成保证金,三千两银子。余一万二千两,也需要尽快凑齐。所以现在我的账面上其实很寒酸。如果林姑娘继续旧合约……我十分感激。”
也就是因为她是股东,所以才坦承这些。若是个寻常客,他大花言巧语,找个由头坚持不降价完事。
林玉婵“嗯”了一声,才意识到,实现梦想有代价。买那个他梦寐以求的庞然大物,义兴的现金流应该已经几近枯竭。
她问:“以分期付吗?”
苏敏官:“以,但钱款付清,轮船才过登记。所以分期没有意义。这几日我会早寻门路,争取银行贷款,一次付清。”
林玉婵点点头,有点失落。
他都这曝其短,她也不好意思跟他抠那仨瓜俩枣,抢他的最后一两银子。
只好默默收拾东西。
苏敏官端茶杯,挡住半个脸,抬眼打量这心眼实诚的姑娘。
她也跟各行各业不商家打过交道了。他不禁想,她是对所有人都这厚道呢,还是仅仅看在两人交情,对他网开一面?
他胸中那扇奸商的小旗逐渐偃旗息鼓,觉得做人还是该正直。
“林姑娘,”他叫住她,声音严肃,“人家跟你诉个苦,你就甘心替他吃亏?”
林玉婵惊讶地看着他。这人怎己拆己台呢?
跟别的生意伙伴她当然不会这仁慈了。譬如毛掌柜每次招待她,桌上都常备头疼药茶。
她笑道:“那你教我,怎才不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