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得够吗?”
“……”
这事都传到业外了?她听谁说的?
还是思维有点滞涩,居然被她怼得哑无言。
林玉婵又说:“去年此时,义兴满屋子烂账,你一文钱掰成两半花,没见你这借酒浇愁过。”
苏敏官严肃抗议:“不是借酒浇愁,是借酒筹款。我喝人家也喝。只要别人比我醉,我就说得他掏钱袋。”
他嘴上硬,心里却闪着过去的画面,和她清脆声音描述的不谋而合。
那时候他连三百多两的海关罚款都交不来,但日子过得充实,学学船,练练枪,跑跑单子,训训小弟,发展发展线,没事逗逗小股东。在他的职业规划里从没现过“歇业”两个字。
现在呢,他手里攥着万余两白银的单子,肩膀压得沉重不堪,整个人仿佛成了个蒸汽机,只知机械运转,连带那记忆里“广东号”的光辉都暗淡来,成了甩不掉的累赘。
而且……确实好久没见到她了。
他轻轻叹气,闭目微笑道:“撑过这阵子就好了。到时我给己放个假。”
马车轮子轻微响,窗外传来各种关门闭的声音,让人十分有想休息的欲望。
林玉婵低声,慢慢说道:“我和容先生商量过了,博雅虹分号本年的净利润,都以借你。八百两算他,八百两算我,总共一千六百,都放在我的保险柜里,你明日派人来取。如果要汇兑,也以写票据。”
马车从小弄堂跑进大马路,周平地起风,带得车厢外的篷子呜呜飘动。临近宵禁,街上巡捕大声清场,喝令那马车夫:“跑快点!”
车夫答应,扯着缰绳赶紧加速,车轮颠簸,苏敏官躺在车厢里,脑袋震得嗡嗡响,挣扎坐起来,车厢又狭窄,直不起身。
最后还是勉强半卧,枕着个软软的东西,不知什材质的垫子。
林玉婵己也有点微醺,无奈地看着己腿上枕的那个散着酒气的脑袋,问:“为什不跟我开借?”
苏敏官睁眼,眸子里朦胧水雾,看到上面那精致的小脸蛋,小嘴唇不满地紧绷,像拉紧的弓弦。
为什不跟她开?他也说不太清。也许是觉得跟个姑娘借钱难以启齿,她的积蓄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最好她一点也不知道其中艰辛,然后某一日,轮船毫无征兆地驶来她眼前,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不料她却快了一步。说是“和容先生商量”,其实多半是她说服了容闳,一起当这个冤大头而已。
苏敏官嘴角浮起苦涩的一笑,回答她:“怕你趁火打劫,骗我一半股份。”
“哎唷,蒙您抬举,开始防我了。”林玉婵莞尔,“好啊,拿股份换更好,我以商量一。”
“你看看,你看看。”苏敏官闭上眼,打个呵欠,低声长笑,“我要是第一个找你,然后被你扒得皮都不剩,后面的友商有样学样,都来分一杯羹,我这些债主全变股东,转日李先生就得派人来暗杀我。”
林玉婵从怀里抽个帕子,丢他脸上:“擦擦。”
醉成这样了,逻辑还这清晰,还跟她半真半假的逞,果然是欠社会毒打。
冷不丁,又听他声音暗哑,说
:“谢谢。”
她问:“一千六百两够吗?还差多?”
不够。
苏敏官将七分醉发挥成十分,假装没听见。
但她没那好糊弄。过了片刻,又听到那个清脆的小声音,俯低了些,犹豫开。
“其实还有个招,不知你肯不肯用。”她声音轻轻的,在窄小的车厢里回荡,动听得像小夜莺,“广州的有钱商贾大都捐官,方便做事,你也知道。这里也一样。我打听过,如的顶戴明码标价,从五品知只要两千两银子,品候补道员也只要六千两。不论贩夫走卒,给钱就行。如果……如果捐个虚衔,换个身份再去贷款,中国钱庄,基本不会有人敢拒……”
她语气有些不安,小心选择措辞,“我也只是随便听来,随便说说,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
苏敏官笑笑,轻微地摇头,感到她的气息落在己脸上,细细的,暖暖的。
“是条路子,多谢你想着。”他话音带酒气,也换成轻柔的声音,说,“不过,不行……我发过重誓,永不入仕,不考试不做官……别告诉别人,秘密……”
林玉婵讶异,从没听他说过。
看着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两颊明显绯红,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扫着眼窝方,整个眉骨上也都泛红,给他的容色平添三分缱绻昳丽。
她问:“是天地会的规矩?”
明明记得他说过,以前有个十三行商人会党,姓吴还是什,直接花钱捐了个上海道台,然后在他的任上,小刀会揭竿起义,把上海县城占了好几个月。
苏敏官轻轻摇头。太阳穴似有一双千斤坠,将他的意识往黑暗深处推,齿中的话语逐渐脱离了思考的边缘,成为本的袒露。
“不是……不是天地会规矩,是我己的……敏官人生有三戒,‘不入仕’排第一位……”
林玉婵更是失笑。这是小时候被逼学八股太痛苦,逆反到现在?
抑或是被哪个不靠谱算命先生坑了?
她看着他那抿着的、漂亮的唇,笑问:“那另外两戒是什呀?”
苏敏官忽然半睁开眼,眼中微光如残月,清冷而透彻。
他的目光和她相接了一瞬,然后移开,轻声答道:“娶妻,生子。”
然后在她瞬间惊愕的眼神中,挣扎起身,横冲直撞地奔那车厢门。
被她一把抓住衣袖,“干什?”
他回头,带着十足狂妄的醉意,笑道:“现在你以踢我去了……或者赏个脸,让我己去。”
第113章
林玉婵:“回来!”
她用力一拽, 就把这醉鬼踉跄拽了回来。车厢大大的一晃。
寒风刷的涌入。外面车夫一声抱怨:“坐稳了啊!”
林玉婵探身朝外,朗声吩咐:“先不去虹。去义兴船行。”
这人没救了,得让他的手先把他安顿一。她一个人搬不动。
轻微的酒劲过去。她裹紧厚棉风衣, 竖起领子, 挡住那无处不在的冷意。
苏敏官窝在车厢一角, 手臂交叠在胸,带点挑衅的神色, 偷眼瞄她。
身体头脑千斤重, 周
身好似蒸腾的岩浆,将他灼得只剩一缕魂, 眼中红雾弥漫, 只看到一抹清凉的影子。
他觉得己像个披了皮的怪物,一朝藏不住, 露青面獠牙。只辜负了这个纯良的小姑娘, 亏她还一直把他当人。
一时间寂静难耐, 只有规律的车轮滚动的嗒嗒声。
许久,林玉婵平静地开。
“对了, 明日来取钱趁早。我上午十点要去徐汇, 培训一毛掌柜新招的师傅。然后顺便看看翡伦。要午才回。”
苏敏官踟蹰许久, 哑着声音, 试探问:“你听到我方才说什了?”
林玉婵垂眸,微微笑道:“放心, 我不跟别人讲。”
不入仕, 不娶妻,不生子。
她不知这三道重誓从何而来——肯定不是因为他修行避世。他这人神佛不忌, 连拜关公都拜得虚情假意。
但她知道,对于一个生活在大清的成年男子来说, 这些跟传统三纲五常完全悖逆的人生信条,是多不容于世。在很多老夫子眼里,这种辱没祖宗的败类,活着浪费粮食,还不如去死。
苏敏官确实是在说醉话。但这话他大概已噙在尖很久了,此时借着酒意,顺势冲来告诉她而已。
她也在一刹那明白了,他此前跟她若即若离,那些看似冷酷别扭无理取闹的行径,病根到底在哪。
她当然是错愕的。不过也没他预料中那大的反应。
……不就是单身主义加丁克吗,现代一抓一大把,不知道古人纠结个啥。
不过……现代人做这种决定,只是一拍脑门的事,过几天冲动退去,再改也没人管;而在此时的社会里,有魄力立此重誓,必有相当深远的缘故。
苏敏官短短二十年人生,藏着许多幽沉的秘密。他将大多数回忆封闭起来,偶尔兴之所至,向她透露一点皮毛,让她心惊肉跳。
林玉婵一肚子话想问,借灯光看到他通红的眼,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咽了回去。
最后她轻声笑道:“所以……命里克妻什的,是你糊弄别人的幌子?”
没听到答案。苏敏官方才那几个字,已经用尽了他所剩无几的清醒。他倚着板壁,呼吸匀净,已睡熟了。
睡颜仍旧眉头紧锁,手臂交叉胸前,残留着防卫的姿态。
义兴船行竟然没打烊。窗里透昏昏的灯光,依稀有人影走动。
林玉婵跳车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