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夜的伙计精神抖擞,马上冲来,一边跟林姑娘道谢,一边把家老板扶车,结了车钱。
林玉婵待要回车上,那车夫却告罪:“伐好意思,宵禁了,不拉活了,小的得赶紧回家,走晚了吃巡捕大棍。”
林玉婵愣在原处,眼看那马车轻盈一拐弯,跑了!
苏老板这瞌睡来得真是时候!
好在义兴二楼有客房,基本上也只有她一个在用,她于是跟进去,提前跟值夜伙计打招呼。
不知怎的,她觉得伙计看己的眼神跟往日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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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义兴刚换老大那会,心里有鬼的马仔然是躲着林玉婵走。后来随着时间推移,最无救药的那些恶霸都被苏敏官找机会打发处理掉。新来的伙计只知道林姑娘有耐,是义兴的重要客,跟苏老板交情不一般,她性格又开朗坦率,不像寻常姑娘那扭扭捏捏的,很容易跟她说上话。
虽说她性格比较特立独行,不是规规矩矩那种女孩。如果问问伙计,愿不愿意有这个姑娘做己的妻子女,大多数人还是会犹豫着摇摇头,觉得管不住。但当客,当朋友,是真的不错。她又给义兴带来不机会和订单,于是大伙都抢着结她。
是从晚上开始,林玉婵隐约觉得,大伙对己的态度,怎好像一子变成“情”了呢?
好像她有什大事吃了暗亏,这些人都替她忿忿不平似的。
一个伙计放吃了一半的夜宵,给她递上客房钥匙。
林玉婵:“谢谢袁大哥……”
这人林玉婵也认识,叫袁大明,二十多岁,平时心直快,总被苏敏官嫌弃话多。晚却也状态不在线,没吭声。
而是瞟了林玉婵一眼,吞吞吐吐半天,才小声说:“林姑娘,我老板年纪轻,有些方面不太靠得住,您多担待。”
林玉婵:“??”
她第一反应是,己给苏敏官借钱的事,这些伙计没理由提前知道啊!
就算知道,难道他还敢胳膊肘往外拐,提醒她,苏敏官会赖账?
金钱之事无小事。她追问一句:“袁大哥,你说清楚。”
这袁大明更纠结。挺会来事一小伙子,胀红了脸,好像做了什错事,嗫嚅半晌,声音如蚊子嗡嗡,说:“其实……其实我大伙都准备好把你当老板娘了。但是我老板……哎,男人家毕竟和女人家不一样,谁知道他为何要那说。说等着攀高枝吧,他也不像那样人。但姑娘你对他多有照顾,大伙替你不值而已……”
林玉婵两颊腾的起红云,指着那楼梯,严厉问:“苏敏官跟你说什了?”
袁大明悔失言,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也只好破罐破摔,重新发挥话多的本,小声一气道:“我都是一帮大男人这事本也不该多嘴……我也忘了是怎起的话头,我老板那日无意间说,他……他命里克妻,不打算娶老板娘……其实这也没什,多克妻的男人,纳起小来一个接一个的。但……但我也都知道林姑娘为人,虽然不是什大富大贵之家,但真要做……做小,也太委屈你……唉,我男人真是靠不住,没办法。姑娘你多留个心眼,回头千万别把小
的供来……”
林玉婵一气差点没背过去,不受控制笑声来,笑眼泪一手背。
苏敏官要纳她做小?这世界乱套了!
不如说明天赫德就要加入天地会,奥尔黛西小姐改信妈祖神,大清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放在一个钟头以前,她还会觉得莫名其妙。但现在她只觉得太特乌龙了。
有些人呢,平时真真假假滴水不漏,给己涂了一层层保护色,让人抓不到他破绽。但这种性格迟早会反噬,让人辨不,他到底在哪道笔触里藏了真情。
这不,报应来了。瞧他在小弟眼里的形象,堕落成啥样了。
她怎解释?跟着控诉渣男,说你家的正义大舵主对我不娶何撩,有违道义,请兄弟帮我劝进一?
苏敏官快被债务压死了。给他留气吧。
她努力把这脱缰的世界扳回正轨,严肃道:“袁大哥你听好,我只是生意伙伴。他坑起我来也不带吐骨头的。我虽常来,但每次来都是商量正事。我知道有些熟客来得比我还频繁……”
袁大明幽幽道:“其他熟客不来的时候,也没有让苏老板一天念叨七八次啊。”
“因为他欠着我款,良心不安。”林玉婵心里猛地一跳,飞快截了他的话,“你方才说的这些我就当没听过。这些胡言乱语还有谁传,你最好赶紧内部解决一,免得到时影响士气,被苏老板炒鱿鱼,我不给你说情。”
袁大明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委屈地点头应了,转身要走。
“等等。”林玉婵忽然叫住他,小声问,“茶室里怎还有人?是找苏……找金兰鹤的?”
袁大明犹豫片刻,才说:“既然林姑娘只是普通生意伙伴,那恕小的不说。”
林玉婵哭笑不得:“……”
还记恨上了!这些人跟苏敏官这久,好的不学,专学怼人!
“白羽扇姑娘。”茶室里的人突然开,声音沙哑,“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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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万分诧异,慢慢回头。
茶室里点着灯烛,照亮一个模糊的人影。
显然,是等苏敏官的。但他已醉在床上,估计没法来商议洪门大事。
白羽扇,洪门里唯一言论由的角色,说话百无禁忌。
知道她这身份的,只有那日枫树林里的寥寥几个与会代表。
反正宵禁了也不去。林玉婵决定友情帮个忙,稍微参与一会务。
她调整心态,推开茶室门。
“……诚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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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看到何伟诚就来气。虽说他是广东分舵硕果仅存的几位骨干之一,她总共没见过几次,但每次都是拖苏敏官后腿,不是劝他光复大明,就是揭他没烧香的老底,十足老顽固。
何伟诚无奈地看着她,觉得这“小神婆”比起头次见,长大了许多。
她懂得了客套,懂得了礼数,稚嫩的脸蛋上看得风霜痕迹。
但那那双清澈眼中依
旧有明显的戒备,城府还没修炼到家。
“姑娘,”他尽量友好地一笑,颤巍巍指着对侧板凳,“坐。”
何伟诚不到十年纪,五十多岁相貌。几次不成功的起义在他身上留许多伤痛。他的右手仍别扭地垂着,在猪仔馆里饿丢了的肉,已经不完全长回来,整个人瘦骨嶙峋,像个撑衣服的架子。
走在街上,他就如那千千万万为糊而卖力气、透支健康的劳工苦力一样。体面人会绕着走,好心的摊主会多给他盛几个馄饨,官兵巡捕会对他不屑一顾,因为这具身体明显榨不任何油水。
没人会想到,这样的人也曾经是“逆匪”,被官方描绘成赤发卷须凶神恶煞,好像他发个邪功就动摇大清根基。
“您有什事,我会如实转达。”林玉婵没坐,尽量礼貌地说,“时候不早,您若要回浙江,还得赶快动身。”
何伟诚苦笑:“姑娘怪我抛弃敏官,转投江浙分舵,是不是?诚叔我身份有疑,洗不清,至是通缉犯,平日不敢进城,只窝在乡。我其实……很惦念他。”
他指指桌上一个小布包。包里露几捆麻绳,拴着些熏肉。
林玉婵心里冷笑。惦念他还给他使绊子。
她笑道:“要不等他醒了,这话当面说?东西当面给?否则我只怕转述不到位,他不信呢。”
何伟诚笑着摇头,稀稀拉拉的胡子在脸上飘。
“你果然新入会,不知往事。”他指指己右手,“我的胳膊,是为他挡刀废掉的。”
林玉婵抿着嘴,点点头。
她问:“要派人叫醒敏官吗?”
何伟诚局促笑笑,摇头。
“我也不知该怎说,姑娘,其实也不必叫他,有些事不好当面讲……我知道敏官心里大约也恨我,但诚叔确是把他当我己的孩子,若有害他的意思,祖师爷在天上不容。以前并没有事事顺着他,怕他走入歧途而已,他虽然也不容易,毕竟年纪小,我是长辈,不坐视不管,总要担起些教导的责任。也许我教导得并不是太好,但我确实为他好,没有别的花花心思……”
何伟诚的语气小心翼翼,说的话却又理直气壮,别别扭扭的讲了半天,主题只是三个字:“为他好”。
林玉婵觉得这语气有点似曾相识。她记得以前在高中,一个高考的学姐被她父亲偷偷改了志愿,哭着要跳教学楼,老师校长来劝解的时候,那糊涂老豆就是这副模样——心痛加无奈,翻来覆去的辩解:“我怎会害她呢?我希望她过得好啊!”
上了点年纪的人,总以为己多活的那些岁月,是千金不换的陈年老汤,非要装好罐,打好包,光鲜亮丽的给后来者。却不料那里面装的东西,早已发馊变质了。
“是,”何伟诚忽然抬眼,嶙峋的眉骨跳动,挤一个笑,“姑娘,那日我听你一席话,才算有点明白,年轻人有他己的想法,我老的也许不该多嘴,毕竟我这辈子也都碌碌无为,什有用的都没做成……”
林玉婵诧异地抬头。
“……而敏官至干点事。如连村里乡里都有人知道义兴,说有商人买了外国轮船,修修己开起来,要航在长江里,航大海,让洋人都追不上,给咱
中国人扬眉吐气……我听到这消息,你不知道,我心里是有点怕的……唉,我知道这孩子没学坏,只是跟我老一辈不一样而已。但他要走别的路,我也没法帮他……
“姑娘也许知道,上任上海道台吴健彰,是我洪门的人。他如退隐乡,种地为生。我去找了他,并一些小刀会的遗老,我都决定,应该再给敏官试一试的机会。
“这是一千两银票,上海县内钱庄随时汇兑。我老兄弟都穷,卖了些薄田才凑的,望他不要嫌。”
何伟诚翻过包裹。几块熏肉面,压着个皱小信封。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朝林玉婵拱一拱手,用力推门。
“阿叔留步!”她突然回神,追到门,“您来一趟不容易,这里有客房,您歇一夜,明日我让敏官亲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