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掌柜这才服软:“不不不,不用惊动他老人家。”
毕竟加盟义兴以来,确实享受了不“互帮互助”的红利,减了许多摩擦成本。要是因此被“退会”,那也得不偿失。
商人变脸快,毛掌柜当即笑道:“姑娘这是什话,小的也只是商量一嘛,咱做生意的,哪次签合约不是吵得脸红脖子粗,别放心上,哈哈哈哈……”
林玉婵于是也让一步,和颜悦色地说:“如果市场行情有变化,次续约之前,我会提加价。毕竟您的师傅吃饱,才给我炒好茶叶来。您也认识我这久,知道我不是锱铢必较的人。这一点还信不过?”
毛掌柜嘴里应着。
他心想,这姑娘啊,真是翅膀硬了。她第一次踏入这个铺门的时候,那青涩的言语神态他还记得真真呢。
“对了。”毛掌柜又说,“林姑娘,我家小囡打算明后年就嫁了,最近家里也太平,就不让她来茶号里抛头露面。她的工,小的会让熟练师傅顶上,只会以做得更好。姑娘看如何?”
这不是征求她意见,就是通知一。毕竟是家务事,林玉婵这甲方威势再大,也管不着他。
林玉婵一怔,有些失落。毛顺娘才刚十五岁,对茶叶技术还刚刚入门呢。
但毛掌柜刚刚对她退让,她也不好再咄咄逼人,想了想,说:“婚期何时,让我提前见她一。”
毛掌柜忙说还早呢,怎也得等明后年。
“又不是养不起一个闺女,小人也把她当掌上明珠。只是那个……闺女年纪大了,毕竟、那个、哈哈、不方便……”
林玉婵点头,表示知道了,懒得听这些套话。
还掌上明珠,切。
她又视察了一炒茶作坊的工作,这才告辞离开。
她不知道,己和徐汇茶号还合作多久。
容闳再一次深入内地,已经感觉到局势在慢慢变化。虽然他的人身安全依旧保障,但沿途百姓就没那好运了。许多熟识的茶农举家消失,不知去向。
要收到高质量的茶叶,也越来越艰难。
等到这条茶叶输送线路彻底熄火,库存的生茶全部加工卖掉,她必须重新思考己的去路。
好在她已经攒不本钱。博雅虹开张半年,已经收回了全部投资,还有盈利——
不过一文钱都不在她手上。都给苏敏官买轮船了。
一想到这,她又是气一肚子烟。
狗男人!跟我好果然就是为了我的钱!
早恋果然不靠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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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后,衙门商铺陆续开始复工,林玉婵过得无比繁忙。供应海关的第一批茶叶已经送去了。茶叶包装上一律打了博雅的商标,起到不小的宣传作用。年后又接到不订单,压力骤增。
无怪毛掌柜有底气跟她提价。
最近江浙战局也瞬息万变。茶价回落,博雅精制茶的竞争力略有降,她不得不重新定价——然而又不让已缴定金的老顾客觉得吃亏,于是给了额外的熟客折扣券,雇
专门的跑街闲工,分发到各客的信箱。
不过,随着太平军不再进攻上海,不滞留租界的难民返回乡,导致租界内人力费用上涨,短工力夫叫价也高。林玉婵的铺子里没有男伙计,每次都雇短工,也是一笔越来越庞大的支。
她想,要是己有一群专属的全职伙计就好了,哪怕只三两个。免得处处用徐汇茶号的人,被他掣肘。
但她依旧面临和过去一样的问题:靠谱的男工根本不会应聘。寥寥几个来求职的女子,要力不足,要是瞒着父兄丈夫来的,没两日就被家里发现,劝了回去。
《北华捷报》在一个角落里提到,近来广东地区商贸继续萎缩,有不两广移民来了上海,在县城外十六铺码头外形成一个新兴的短工市场,呼吁当局对此尽快进行规范管理。
林玉婵决定,得闲去那里看看。
报纸依旧是管容闳借的,午就要还。她一边快速浏览,一边将重要内容做笔记。
忽然看到——
“上海广方言馆近日正式开课,校址设在江海关内部,由华人和西人教员共撰写课本,教授英文。上海侨界对此抱有赞赏态度,均言此举表明大清国对外开放之诚意。”
这条新闻比较长,面附了大段对赫德的采访。冠冕堂皇,什响应皇上太后的号召,帮助大清迅速实现国际化,登上世界舞台,什促进中英友好关系,当然最后还有呼吁各界支持,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她一目十行看完。
林玉婵嘴角忍不住翘起。
总之,文馆分校是办起来了,用的是容闳和各界大佬参与编写的教材。她觉得己没白忙活。
又打小算盘,心想这学校里那多人,讲课讲得渴,是不是也需要喝点茶?
有机会到海关,探探风去。
这期报纸内容真多。林玉婵浏览一遍,正要收起,忽然在角落里又发现一条简短的讯息。
“中国行商拥抱现代科技:近日有华人船行购入第一艘蒸汽轮船,处女航在即,恐改写沪上运输业竞争格局……”
林玉婵定定看着那整齐的印刷字体。一粒粒黑色的字母如蝴蝶,散着墨香,在她眼前旋转起飞。
是他吗?
这大事不和她说一声!
报纸是上周的。看看那新船的“剪彩日期”,正是日。
林玉婵匆匆换装,带上小洋布包,让周姨去还报纸,己直奔新闻中提到的虹商业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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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水暖鸭先知。洋务运动刚刚迈第一步,码头里的货船已经开始悄然增加,上装卸的货物也已不仅限于农产品和纺织品,而是多了不矿产、工业品和军械。
在忙碌来去的中外货轮当中,静静泊着一艘中型蒸汽轮船。并不算崭新,也不算很大,但外型轻盈,像一只乘风破浪的鱼鹰。
甲板上两层船舱,两道桅杆,前后各有辅帆,船舷两侧安装着大的轮机。高高的瞭望台直指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轻微呛人的味道。一束剪
过的彩花堆在地上,几串燃过的鞭炮铺在码头边缘。
一群中外商人寒暄谈笑,朝着那船指指点点。一个穿便服的官老爷笑容满面地勉励了几句,坐回轿子,被人抬了回去。《北华捷报》的记者架着三脚架,正对着那船曝光拍摄。
看来就是报纸上提到的那艘——上海华人船主购得的第一艘商用蒸汽轮,开华人运输业之先河。
“新船见面会”看来已经接近尾声。彩也剪过了,鞭炮也放过了,领导也慰问过了,群众也看完了热闹,即将散场。
林玉婵站住脚,失落不已。
不是义兴的船。型号不认识,也没挂铜钱旗。
不是苏敏官所言,要拆广东号的蒸汽轮机,装在义兴旗舰“燕子号”上……
只是一艘普普通通的欧洲制造的轮船。不知是哪个样机敏的友商捷足先登,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一个码头小工朝她吹哨,辫子绕在脖颈,不怀好意地搭讪:“小娘子,没人陪着?想近前看轮船吗?来来,我带你过去,哈哈……”
林玉婵退后两步,转身就走。
蓦然身边一个低沉的声音,斥那小工:“走远点。”
那声音她已两个月没听到,像拂过江面的第一缕春风,一激起万道涟漪。
林玉婵抬头微笑:“敏官!你也在啊。”
苏敏官穿着蓝绉夹衫,灰色绉长褂,在这料峭春寒的天气里不免单薄。然而他的身材颀长挺拔,却又将那单薄的装扮衬得端庄而简洁。腰间缀一枚利落铜扣,大道至简,更是尘。
他然也是来围观新船的。
狗男人什的,心里骂骂就成了。真的许久不见,看他气色如常,全须全尾,没有像某些别有用心的“友商”传言那样已经被额负债压垮……
林玉婵第一道心情是愉快,问他:“这阵子还好?我有点担心……”
苏敏官冷冷地打断,“你怎来了?”
语气很是生硬,有点爱答不理。
小姑娘以为己不起眼,她在空旷宽阔的码头一站,如荒漠里开一朵花,任谁都一眼注意到。
林玉婵:“我听说……”
“谁告诉你的?”
林玉婵别过脸。晾了她这久,还是这鬼态度。她再豁达也不免有脾气,淡淡答道:“我来看看,我借去的钱会不会打水漂。”
她指指那鱼鹰样的漂亮轮船,问:“谁的?”
“谁的?”苏敏官被她逗乐,紧绷的面孔如春水初融,眼角闪过丁点笑意,“你说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