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快地打量她一眼。她这阵子忙,他看来。就连瞧轮船的时候也有点心不在焉,分心想她那点茶叶事。而且她居然以为这轮船是别人的……
“以近前看看。”
他不带感情地伸手,向前一指。
林玉婵琢磨他的气,难以置信:“不会是……是你说过,要拆广东号,化整为零卖掉,剩一个发动机,装在燕子号上……”
她一连串问:“这不是燕子号……广东号哪去了?顺利卖掉没有?洋商有没有再给你使绊子?你回笼了多钱?资金还紧张吗?这船是哪里来的?你……你都不告诉我……哪怕派个人来告诉我……”
苏敏官带着歉意,扫过她委屈的一双眼。
她真是一点没变,这一年锻炼的精明和泼辣留给别人,对着他的时候,依旧是一眼到底的善良和纯真。
他只简单说:“忙。”
不知该怎面对她,只好忙。
誓是他亲立的,当时的心境还记得。他觉愿地放弃了这一生中和任何姑娘的亲密关系。在那逼仄的马车车厢里,跟她坦承说破的那一刻,他其实没那醉。迟早是要告诉她的。
那时起,就做好了此后再也不见她的准备。毕竟他这人朝三暮惯了,控力有待提高,身边这小姑娘又格外催人堕落,每次见,都忍不住逗她,亲近她,跟她一起干些离经叛道的荒唐事。
他不信红颜祸水这一套,所以这当然是他己的问题,也得他独解决。
心底的妄念回荡不休,撞上心房一层层硬茧似的壳,压制得古井无波,唯有留在心底,缓慢而痛苦地燃。
不过……她日竟己找来了。他心中生一丝隐秘的欢欣。总不视而不见。
股东提问,也总不置之不理。
“广东号顺利过。银子是交给官府的,洋行拦不住。”苏敏官照顾她的步伐,一边缓行,一边有条不紊地告诉她,“所有人都以为我要将船送去维修。那些外资船坞和码头都已提前通气,甚至去信欧洲总部,定统一高价,等我过去狠狠宰一笔。”
他用目光扫过江岸上嫩绿的柳树,嘴角微微翘起:“他不知道,我直接去找了之前看好的几家铁厂,称买办,谈判拆分轮船之事。我特特分了不的时间段,跟他速战速决。等洋人反应过来我并非买办,要拆的轮船是广东号,那码头里只剩一个废架子,船厂和铁厂的人差点打起来。”
林玉婵好像听着交响乐,乐不支,问:“那蒸汽机呢?”
“汽轮和蒸汽机核心部件完好。但我之前想得太简单。洋人的蒸汽轮内外配套部件太多,不是随便都装在中式帆船上的,要改装,费用大,得不偿失。我干脆把蒸汽轮机也卖了。旗记铁厂恰好接到朝廷造军械的订单,要得急,于是高价收钢铁部件,决定打破杯葛,问我买了蒸汽机,给了这个数。现在他铁厂洋商还在内讧呢。”
林玉婵看到他袖的手势,屏住呼吸。
“这……这基本上回本了啊!还赚了!”
洋人火轮贵就贵在动力装置。广东号搁浅报废,损伤的都是外壳。
大清官府贱价卖了轮船,又任凭委托的外资工厂高价回收轮船上完好的机器部
件——官场效率低,人员冗杂不通气,这种乱烧钱的举动年年都有,以前都便宜洋人,这次让苏敏官精准薅了羊毛。
苏敏官轻声说:“我干脆又把燕子号卖了。凑足三万两,买了这一艘——旗昌洋行最近投机棉花,缺现银。这船虽是二手,只水不到一年,基本部件都新,最高航速十二节,我……很喜欢。”
林玉婵只觉得己变成个栓船的木桩子,脸上约莫写了个“囧”,他的话语听在耳中,转成画面,在她脑海里动剪辑成一部节奏飞快、配乐辉煌的大片。
好半天,她才想起来表示服气:“这些操作……都是你这两个月里……忙来的?”
苏敏官原本注视轮船,却忍不住又一次回首,欣赏她那不加掩饰的惊叹的神色。耀眼的日头照射在轮船钢板上,再折射进她眼珠,原本漆黑的眸子,一错眼就成了深琥珀色,里面婉转灵动,盛满真挚的光。
他忽然觉得己这番疾风骤雨的运作也不算什。他动作太快,不洋商还等着看笑话,看不到他修船,以为他融资失败,已经破产。直到在报纸上读到消息,才后知后觉地赶来,苦着脸“祝贺”一,让他辛辣刻薄地接待一番,那叫一个舒适。
旗昌洋行那个金亨经理,直到轮船过,才见到他的真容,发现轮船居然是被中国人买走,而且就是那日拍卖场上碰到的狡猾中国人——鹰钩鼻都气歪了,差点拔枪,好歹被人劝了回去,当场砸了一幅十七世纪油画。
那股春风得意的劲头也无声地过去了。洋商被打脸的丑态多难看,比不上她一抹笑。
两只蜻蜓飞过她身边,扇扇翅膀,飞向高高的瞭望台。
苏敏官弯腰拉缆绳,放踏板。
“参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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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林玉婵像兔子似的, 一举跃上甲板,都不用他扶。
义兴的轮船!蒸汽轮船耶!
兴奋劲暂时抵消了身边人的冷漠态度。
林玉婵兴冲冲地蹲去摸甲板,又作势抱那个大烟囱。忽然又想起什, 笑颜凝固, 问苏敏官:
“是……是洋商在集体抵制你, 不让华商拥有蒸汽船。就算你有了钱,他又为什会卖给你这艘……”
苏敏官轻声冷笑。
“是啊, 我这张脸已成外滩公敌, 谁肯卖给我船呢?”
这船上还有不其他人。几个水手在维护,一个码头工在整理缆绳, 有人在往船舱里运货, 还有几个友商在参观,舱里不时传啧啧惊叹声。
忽然轮机室内传脚步声, 一个金发小伙子冲来, 飞快地整理西装。
“林……”
维克多笑容满面, 朝林玉婵连连挥手,用力眨了两眼。
林玉婵:“……”
这人怎到处乱入?
苏敏官走上两步, 跟维克多轻轻握手, 冷淡地问:“我没拖欠你工费吧?”
维克多:“没、没有……是林……”
“那你以走了。合到此结束。”
维克多愁眉苦脸地拽住己这双脚, 不敢跑到林玉婵跟前去, 只得跟她
悄悄抛飞吻,又用力眨两眼。
“维克多·列文先生, 义兴船行临时总买办。”苏敏官语气平淡, 一本正经对林玉婵介绍,“任期一个时辰, 表现优异。”
洋商以华制华,雇中国买办去对付中国人。如有华商照葫芦画瓢, 雇个洋人去刷脸,骗来一艘垄断蒸汽船。当卖方发现这洋人代表的居然不是外商,而是居然和中国人流合污的时候,已然悔之晚矣。
无怪维克多满脸不高兴,一副丧权辱国的憋屈样。
林玉婵噗的一声,只见维克多一边磨磨蹭蹭往岸上走,一边还在朝己挤眉弄眼,不多不,又眨两。
——“林小姐,如果你被这个恶棍绑架了,就眨两眼。”
她想起维克多的话,忍俊不禁,轻声对苏敏官道:“他一定有很大的把柄攥在你手里。”
“至他这以为。”苏敏官没跟着她乐,朝维克多挥挥手,打发他走,“花了我二十两银子呢,计时工费比华人买办贵多了。”
维克多那日被苏敏官诈了一句“天香楼”,吓得一星期没敢去浪,以为己撞上了上海滩黑手党、远东的罗宾汉,走在路上觉得浑身针扎,只恐到处都是这老大哥的眼线。
所以当苏敏官找到他,让他做傀儡,代表义兴谈判轮船之事,维克多除了点头答应,不敢再说二话。
维克多调整心态,扶正己头上的帽子,风度翩翩了船。
跟苏敏官擦身而过时,维克多终于忍不住,侧身在他耳边说:“我日以向你卑躬屈膝。但你别忘了,你的祖国只向我的祖国低头。苏先生,你的本事再大,也改变不了这一简单的事实。”
苏敏官眉目森然,过了许久,才冷淡地说:“我是雇佣关系。你的膝盖并没有被我花钱买走,列文先生。”
维克多一时没懂他的意思,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苏敏官一言不发,走过那大的桨叶轮,进入操舵室。那上面摊着些船舶文件,有些被翻乱了。他一一收起来。
船是二手船,因他买得急,不及清理,室内还零碎遗着上一任主人的痕迹:几处旗昌洋行的商标木牌,一排老旧的布告贴纸,缝隙里存着烟灰,浸水的箱子里泡着生锈的扳手工具。壁橱里还被美国水手藏了半瓶烈酒,倒着几个脏兮兮的玻璃杯。
但现在这船是他的了。一定要干干净净。
苏敏官慢慢收拾室内杂物,不抬眼睛说:“虽然银钱回本,但要雇有经验的水手和技师操作,燃料和维护费也水涨船高。而且利益相关的洋行也许不会死心,还会继续给我使绊。所以负债暂时还无法全部勾销,我会按照债务的优先顺序尽快还清。林姑娘,你参观也参观过了,应该对我的偿还力放心。若没别的事……”
他顾说着,忽然觉得对面很久没声了。余光瞟一眼,心里微颤。
小姑娘定定地看着他,脸色白得像秋月,眼眶周围却一圈红,而且那红色由淡及浓,扩散到眉梢边缘。薄薄的淡红双唇抿成一字,嘴角轻微抖动,极力忍着什。
和她那日在渣打银行受了委屈后的模样如一辙。
硬装来的愉快和洒脱,好似细细洋火柴上的红焰,贴上他的满身冰霜,强撑着燃烧,终于
耗尽了热量,只剩苦涩的黑碎屑。
只是她好强,不许己人前掉泪,只是轻微别过脸去,随意看着墙上的管道木板,转移己的注意力。
苏敏官心中一阵难言歉疚,撕掉墙上纸屑,若无其事道:“我说的有问题吗?”
江面上邻船鸣起长长的汽笛,等那声音过去,室内只剩她轻微的呼吸声。
许久,她才压情绪,细声说:“你不要对我这凶。”
“我没有啊。”苏敏官立刻反驳,“我一直是这样说话的。”